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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弄與款待,挑一個?

如果你有進天堂,告訴上帝你見過天狼,有打折。

 

 

 

 

高雄市五十樓大廈,蔓延四面的玻璃帷幕,縱使在星輝相映的入冬冷夜同樣照看都市霓虹。

 

西側最頂層的一樓是老人的專用辦公室,晚上九點是他獨自一人在高處享受晚年的時刻。

 

「一期榮華一杯酒,四十年華一夢間。」

 

老人提筆運勁在桌上的宣紙,揮毫這些年來叱吒政商兩界後殘餘的感慨。

若有蜘蛛人能黏在老人背後的窗戶往內看,能看清楚老人剛勁而雄渾的墨跡龍飛鳳舞著。

 

果然適合老頭子的活動。

 

老人有些氣喘,紙鎮旁的智慧型手機又接收了幾封來自私人秘書的訊息,老人卻伸手越過手機拿起排滿桌緣的瓶瓶罐罐。

 

自從被檢測出癌症後,這些連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特效藥變成了老人苟延殘喘的維生工具。

 

這在報章雜誌上惡名昭彰的前立委曾經是高雄市區民眾私下票選最希望被雷劈死的人之一,如今面對不知能否療癒的癌症卻搖身一變,成了修生養性的書法家及藥罐子。

 

人之將死,其行也善。

 

這句話有時只是某些人為了減輕可能來臨的報應所作的廉價補償,補償自己的愧疚。

如果真有這種東西的話。

 

「真是副墨寶啊!」

 

老人把字畫掛一面貼滿惠心公益之類獎狀的牆上,在日光燈的照引下顯得毛筆字有年歲的滄桑。

 

正當老人聚精會神的欣賞字畫時,另一個不該在此時此刻出現的高大身影蓋住老人與畫。

 

老人一驚,急忙轉身。

身體抽動了一下,掐著自己的脖子斜斜癱倒在牆邊。

 

瞳孔裡照著一個謎樣的男人,銀黑交錯並閃的火焰紋爬滿了全身衣著。

銀黑色的長大衣、銀黑色的軍制長褲、銀黑色的墨鏡、銀黑色的軍靴。

還有銀黑色的鐮刀,附染幾許鮮紅。

只有極力往後梳的油頭是純粹的黑。

 

「這一刀沒有太深,再過十分鐘左右你才會斷氣。」男人蹲下來,把老人不停顫抖無力的身體攙扶到大椅上。

 

老人眼神有些渙散,問號填滿了每條腦細胞,成了唯一思考的神經訊號。

 

這個男的究竟是怎麼進來的?

飄忽如鬼、無聲無息的來到自己身後。

五十層樓的高度,自己的辦公室又有警衛把守,辦公室的大門如果打開自己也會有警覺。

 

更別提門外有十幾個自己旗下聘雇的保鑣及不要命的混混打手。

想踏進這裡根本是天方夜譚。

 

鐮刀?

這個男人是人是鬼?

如果是人,那他根本就是太可怕。

 

「你是死神嗎……」那一刀落得恰到好處,沒有完全切斷頸部肌腱、動脈、氣管等絕對致命的要害。

 

男人精密的計算,這一刀會讓老人多呼吸幾分鐘才斷氣。

時間夠用。

 

「算是副業吧,我是吸血鬼,剛好倒楣被上帝選為死神而已。」男人聳聳肩,鐮刀刀柄用力插在地毯上,貫穿偷工減料的磁磚,從辦公桌上的鐵盒裡抽出一隻雪茄。

 

神色享受的抽了起來。

 

老人沒有說話,事實上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對一個身染重病的老年人而言,割喉比什麼都來的吃力。

 

「我給你兩條路選,作弄與款待,挑一個。」男人拍拍老人臉龐,不讓他失去意識。

 

……款待吧」老人頭暈目眩,看的見的景象逐漸如壞掉的電視般蒙上黑影及雪花雜訊。

 

「如你所願。」

 

輕聲細語四個字,老人頸部創口從血濃的紅轉為耀眼的紫,蔓延出異光的細線龜裂了老人的臉。

 

密咒般打開靈魂之門。

 

眼前一暗,無數的漩渦浪潮般捲起老人,幾十萬個渦眼與渦眼裡一個又一個冒出與老人一模一樣的老人。

看著無數個自己在驚濤駭浪中漂流著、激盪著、迴轉著。

老人用第三人稱視角看見自己摔落在一片兩甲地大的農田裡,摔落在一群在泥巴堆裡互拋牛糞,圍著自己伸出稚嫩的小手。

 

無比開朗。

 

老人記得這場景這畫面,民國五十幾年的彰化農村,他考上政治大學前最快樂的時光。

 

怎麼可能忘記?

 

「還記得你說家是唯一的城堡,隨著稻香河流繼續奔跑,微微笑小時候的夢你知道……

 

 

老人抬頭仰望,日光燈與天花板替換成了晚霞炫抹的鄉村黃昏。

男人的歌聲帶著吉他伴奏用音符替這片兒時景象做了一段令老人眼眶盈滿眼淚的背景音樂。

 

「抓到你了!」一個剃著三分頭的小弟一把撲在老人的大腿上,笑顏如花開放。

 

「阿水當鬼!」

 

「阿水被抓到了!」

 

「阿水今天籤王喔!被抓幾次了!」

 

老人還沒會意過來,幾個小孩紛紛從比人高的稻叢裡探出頭大叫,馬上又鑽回去不知所蹤。

 

「阿水快點阿!站著看戲啊!你當鬼開始數到十啊!」抱著老人大腿的小孩跳起來用力搥了老人的頭,這才把老人打醒了。

 

「我要開始數了!今天我被抓幾次我就抓幾個人來抵債!」老人閉上眼睛,開心的倒數。

 

怎麼可能忘記抓鬼這遊戲?

小孩與小孩間浪費體力、大聲喧嘩、無法無天、挑戰身體極限兒時遊戲。

存在於自己踏入政壇……

不,更久之前的年代。

 

那是一段已經被自己忘懷毀棄的天真歲月。

 

 

「開始!」老人撲通一聲跳到泥濘的田埂間,身手突然矯健如猴子飛快穿梭在稻林裡。

 

他的臉上堆滿屬於孩童的笑,毫無機心的那種無邪。

老人沒注意到,他已經不再是老人,不知不覺間皺紋與一身滄桑老態竟在幾個視覺盲點的幻化間,縮小成十幾歲那些年的樣貌。

 

黃昏斜陽,老地長照。

 

 

 

 

 

辦公室裡,老人閉上眼,雙手垂地。

但他的臉上掛著知足的微笑。

 

男人彈動手指,心跳停止。

拍拍老人肩膀,扛起鐮刀,推開大門。

隱約的紅光似霧自門外射進,喧擾了回歸寧靜的空間。

 

跨出門檻,恍若無事的踩過一地斷喉零散的保鑣與表情驚愕駭然的混混,朵朵血花綻放走廊。

 

「不好意思踩到了。」男人挪開腳步,對著地上一隻斷手道歉。

 

 

 

 

臨走前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在走廊盡頭遙對著老人的屍體。

 

「下輩子別做壞事了,如果你有進天堂,告訴上帝你見過天狼,有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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