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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店門外,避開監視器的角度,我用最快的速度離開案發現場,不讓之後尾隨的警笛聲把我給靠回去盤問。
我沒直接回家,此時此刻需要的是一個人靜靜。從另一個十字路口遙遙看見紅藍色警示燈轉著國家公權力的象徵,我猜人很容易被喧嘩有節奏的噪音和顏色鮮豔的燈泡吸引,這是種與生俱來的虛榮表徵。
又或者大家只是喜歡看熱鬧,看熱鬧不必負責任,又可以發表一些不負責任的話來凸顯自己的聰明睿智。

 

老爸老媽都跑到現場觀看了,執法的員警熟練的拉開封鎖線,阻隔閒雜人等。他們卻還是探頭探腦的想一窺究竟,我猜他們根本沒思索我有沒有在裡面遇害。

相較之下沒有跑去現場湊熱鬧的亞伯公民素養就比較高了,因為他左手拿著白蘭地右手攬著一名路過的流鶯激烈熱吻中,難為他了。

胸前口袋悶嗯作響,沒意外是老爸打來的,因為我看見他一手拿著電話嘴裡看著幾具扛屍的擔架上救護車。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藉口與麻煩,我佯裝不在場。

「怎麼了?」
「你人在哪?茶餐廳發生槍擊案,死人啦!」老爸的聲音聽起來興奮大過於焦急。
「我沒去茶餐廳啊,現在人在往彰化的火車上。」頓了頓,補上一句:「不用擔心。」
「彰化?我不是叫你去對面試試他們口味?你給我跑彰化?!」

我一直以來都懷疑我到底是不是親生的。
編了一個情節嚴重的故事,我告訴老爸說我某個前女友要跳樓自殺,警察連絡我去彰化地檢署接受調查。
老爸也只是隨便應了幾句:「沒事早點回來吃飯。」逕自把電話掛斷,繼續和街坊鄰居品頭論足說這名茶餐廳的老闆平時愛結交黑道,想黑吃黑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作生意就該像我們家一樣腳踏實地,清清白白。
順道約大家去店裡坐坐。

我打給亞伯。
「唷!老哥,你人跑哪了?對面發生大事了!」遠處的亞伯腳步不太穩,看到老爸回頭還趕緊把流鶯推開,揮揮手向老爸打招呼。
不過他忘記酒瓶還拿在手上。
「搶地盤而已。」我冷靜的回道。
「有槍戰嗎?」
「有,死了兩個人。」
亞伯聽起來很興奮:「天啊老哥你怎麼出來的?我沒看見警察把你銬走,別跟我說你也有份,你連女人都不敢打了。」

我嘆了口氣,亞伯的確有很好的推理能力,用最不想贅述的方式快速把我剛剛遇到的一切轉播給他聽一次。
記得有種病名稱叫做創傷症候群,當人歷經重大變故之後才會有的後遺症。
關於我的後遺症待會再來談。

亞伯聽完全部過程以後,一者興奮,一者立刻退縮。
正常人都不會想跟這種事情扯上關係。
「那你有要跑路嗎?要是警察找上你的話……」
「我想放個幾天假,反正手頭上也有一筆封口費,正好夠我揮霍個幾天,爸那邊我已經想好理由了,過幾天我就回來了。」

簡單的道別後,我來到京站,買了張往彰化的統聯車票。
既然開口說人在彰化了,總需要留張票根。
我也需要一點時間……好好的沉澱一下自己。

彰化沒有台北那般擁擠匆忙,一下火車後入眼的建築物在身高氣勢上也矮了天龍國整整一截,卻多了一種慵懶低調的氛圍。
女神舒凡珊的性感超大版面招牌就掛在台灣大戲院的側面,讓這個陌生地多出賓至如歸的老鄉情懷,也讓我剛剛驚嚇過度的心情進入和緩前的過渡期。
這還不夠。
在火車站附近找了間低調的小旅館入宿,開始我為期三天至一個禮拜的休假。
我時常在想,要是我在台北一樣過著漫無目的、隨家裡逐流的生活,到了年近三十了,卻已經行屍走肉。
那有沒有上班或休假好像都是同一回事。
「請問要休息還是過夜?」旅館的老闆長的很像吳孟達,留著一撇個性小鬍子、平頭,還有很有親和力的大肚腩。
「過夜,暫定三天兩夜。」
交付證件、住宿費後,我來到了房間。
發霉黃巢的天花板,四面壁癌的牆壁,無限量供應漏水的蓮蓬頭,還有四散在房間的子彈孔。
是間可能死過人的陰房。
是個談生意的好去處。

收拾簡單的行囊後,帶著貴重物品和那一大疊鈔票來到附近的彰化銀行,因為我實在沒有勇氣把東西留在那間連門鎖都是鬆動的房間裡。

這時候要解悶就得到八卦山上華陽崗附近一住宅區地下水道找罌粟男。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認識他,也稱不上認識,畢竟來到這裡和住在這裡的人都沒必要表明身分,也沒人在乎你是誰。
同時是個集體發呆的好去處。
罌粟男一年到頭都是同樣的裝扮,夜市買的白襯衫搭配黑色韓版西裝外套,主幼商場賣的西裝褲,還有從來沒打緊過的藍白條紋領帶。
肩上縫著一朵罌粟花,全身裝扮頹廢到連花都是塑膠做的。
一如往常,用同樣一個姿勢蹲在雜草叢裡的涵管上面無表情抽著菸。

他是個神祕的人,同時也是個簡潔的人。
「買還是賣?」這是他千篇一律的開場白。
「……買。」
「真還假?」
「假好了。」
他從隨身破舊老是被當成仿冒品的LV第一款限量側背包裡,拿出一支塑膠編成的……黑色玫瑰花,遞給我。

兩岸的提道偶爾抬頭能看見這附近的住戶牽著狗閒晃,而整座水道零零星星的散佈了二十來個人,或躺或蹲,或站或趴,大家都各自挑選一個自己最舒服的姿勢歇息著。
那些住戶也總是將這底下的人當作是遊民般嫌惡,隱形人似的過目不見。
我也挑了一個靠近堤岸的角落,大字型直接躺在斜斜的堤防壁上,把花插在頭上。
這個角度剛好迎合彰化的陽光,看起來和台北的味道就是有那麼些不同。

罌粟男的花有種魔力,帶在身上時總會不知不覺在行進的每一步,出現一種浮誇於世的玩世不恭。要是戴著睡著,便會被宛若魔法鑰匙的花朵引領進入一個奇幻的魔法空間。
任何解夢書、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對那個世界都是無用的。
而且,思慮再怎麼混亂的人,在那個曲折離奇的夢境空間卻能以無比清晰的多重疊思路重新將自己一切所想所思的東西系統化。

很寧靜,很適合做夢。
我夢見了女神舒凡珊頒一座奧斯卡金像獎給我,我夢見幾個靠偷獵他人時間維生的人,夢見誇張的吸血鬼與降龍十八掌在中共的人民大會堂進行世紀決戰,夢見……
早上的那四把槍,那些不長眼的子彈,那兩攤血泊,那一疊鈔票。
還有他們的幾句耳語。
闔眼前,我看見背光的罌粟男拿出一把手槍樣式的打火機,槍口冒出火焰,將捲起的煙草點燃入睡後的星火。

來了,我的眼皮逐漸闔上。來了,我的思緒從錯亂無章法的黑白洪流中,逐漸變成駭客任務中的成千上萬文字碼。
來了,我腦世界的怪異符號,重組那些令我心跳不已的槍聲,迅速在鈔票間劃起了連結。

睡了。

 


一個人的下水道。

 

 

從茶餐廳事件我得到幾個啟發,想來甚至還有些雀躍。
他們爭地盤,餐廳老闆花一百萬買通武老大的手下殺他,餐廳老闆的隨扈也出賣他的東家賺取一百萬。
現場的槍有四把,兩把衝鋒槍,兩把手槍,加上浪費掉的子彈總價大概也要六七十萬吧。
最後他又給了我十萬塊錢封口費。

整起事件下來最起碼有兩百八十萬的現金流在跑,這筆錢以我在家裡店面領的三萬五月薪來計算,我至少得不吃不喝六年才能存到。
而他們前後只花了不到半個小時就創造那麼大的經濟產值,槍聲之後的震撼重新活絡了我早被平淡生活磨去的商業頭腦。

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能力,手邊每樣事物都能掙錢,你只需要將他們數據化。

根據地下網站公布的統計資料─
台灣平均每個月有三十萬噸的軍火祕密靠港、每天有64.45個人被砍、78.682把槍來路不明,每二十四分鐘就會有一個人墮入毒坑,每十四個小時八大行業就會多出三個未成年新血。
每一分鐘至少有五個人被搶、0.8個家庭爆出弒親悲劇、37個扒手被逮。
根據匿名人士的自白書,一個企業家、政壇大老、黑幫頭頭,每一天至少得擔心15次被人暗殺,或者被人出賣導致垮台。

以上的資料是警察、記者、劉寶傑等人會有興趣的。

我拿出在車站買的筆記本和筆,開始做起了粗糙的精算圖表。
假設我把軍火、殺人、毒品、嫖妓、強盜集團、扒手組織等等特種行業,與政府、警察、記者、保險業務之間空白的通路連結起來,以我做為一個起始點,將這些在社會上交織起來原本就顯得複雜的業界網路串聯起一個互通有無不須假手他人的管道。

我一天的現金流,會不會只有兩百八十萬?

琢磨的同時我的心跳也跟著起伏變大,,看著螢幕上Facebook聯絡人手指同時在鍵盤上神速敲打聯絡一名住我家附近的小流氓巫謀德。

該隱:”在嗎?在的話火速回我,有大生意跟你談。”

大屌哥蕭盛鴻:”??”

該隱:”還跟武氏部混?”

 

大屌哥蕭盛鴻:”還混的很好!我現在是他隨身的十個隨扈之一,底下有十個小弟再跑,每個月的油水多到我不曉得怎麼花呢!”

該隱:”聽說了,他今天在西門町發生槍戰,我家對面的茶餐廳老闆想動他。”

大屌哥蕭盛鴻:”那個人太笨,也不想想武老大可是目前「全台動員線」最熱門的三個人選之一,很多幫派都要靠他跨門派整合,有權有勢的現代水滸傳。想殺他的人還真是笨的可以!”

該隱:”我也聽說,他很喜歡疑神疑鬼吧?”

訊息視窗沉默了一會兒,才看見「正在輸入訊息…」,我想他在思考該怎麼說話才不會落個把柄在別人手上。
不過這是多餘的懷疑,我沒入過任何幫派,自然沒有什麼追求江湖地位的利益考量。更何況我們認識有多久,他很清楚我是個好奇八卦同時懶散的人。
要是我今天的職業是記者,要懷疑也比較有個底,至少怕我會不會把他老大嫖妓不舉的事弄上報。

有回覆了。

大屌哥蕭盛鴻:”……話是這麼說,雖然他脾氣喜怒無常,最近聽說有人要動他,只要身邊被懷疑背骨的人全部都給扔到海裡了。”

又遲了一下,回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殺到我頭上來……”

以跟他的交情而言,蕭盛鴻是一個相當自卑又愛裝闊的人,自以為是到了極點。
秦朝末年,秦始皇盛況出巡。當時年紀剛斷奶的楚霸王項羽,看見威風凜凜的秦始皇後以年紀輕輕的姿態用手指著說:「將來我能取代他!」
這話說起來很霸氣,蕭盛鴻也成天對自己的朋友群,說自己早晚有一天能取代武氏部在江湖上的地位。

人家是楚霸王項羽,他只是一個貼身打手。
楚霸王的下場是四面楚歌後自刎烏江岸,而他最後只會被武氏部扔下海。

我把思考已久的話語一次鍵入。
這是一筆交易,一筆能讓我翻身的交易,我得先做些前置動作才行。

該隱:”我這有一筆生意,只要你告訴我武氏部的行蹤,三天後戶口立刻進五十萬,還能擔保你不出事。”

喝了口啤酒,打完。

“你好好考慮,別老是只出一張嘴,混了那麼久只混到一個養了十幾個小弟的打手,你媽知道會傷心的。”

 

我想他媽真的會很傷心,所以他推辭了幾句後,開口喊價便是一百萬。

算是成交了。

 

就像房屋仲介一樣,有人賣房就得找人買房。

武老大的行蹤不難找,但是他一整天的行程就令想殺他的人或想辦他的條子很有興趣了。

人的時間被表格化後,你在什麼時間點、見了什麼人、預備做什麼事、往返會經過哪些地點都藏著生死的密碼。

解開密碼,去思索駐留的地方附近是否有監視器,人員行進的機動性高不高,甚至連陽光穿透的角度、陰天時如何站才不會被雨淋上,都是值得思考的點。

我還不夠專業以及兼具格局去做這種特種任務的全盤規劃,不過我想有個人他有那些人才可以完成這些事情。

只要從武氏部那一天的行程中尋得最脆弱的一個時間點,而後行動。

台北的黑幫準備亂上幾日無法無天的殺戮大賽了。

 

我把所有和武氏部有仇的人名全部寫在活頁本上,做出名單後稍微評估了一會,其中一個從以色列回台的華裔牧師和剛剛所有的計畫連成一直線。

他是最佳人選,更重要的是,他是我老爸的朋友。

偶爾接收父親的人脈資源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特別是當我認為我能做更有效的運用時。

 

三天後的晚上,我和蕭盛鴻在京站的新東陽禮品店碰面,他還是一樣人高馬大,一臉猥瑣。

這次他出門沒帶小弟,沒有任何人會再和別人打算做掉自己老大時還帶著跟班,習慣出賣人的人自然也會害怕被人出賣。

「說好的五十萬,你沒騙我吧?」蕭盛鴻穿著大帽T蓋住頭,生怕在這人群集散地被人認出。

「認識那麼久了,你該信的過我這個人。」

「真的保證不會出事?」他小心翼翼的問。

「會。」我拿出菸想點,馬上意識到這裡是公共場合作罷:「武氏部會出事,你會平安無事。」

這才釋懷一笑,說:「那就好。」

接下來我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要他靠在天橋人行道的護欄上仔細寫下武氏部這一個禮拜的行程,還有萬一行程變調後他可能跑的幾家理容院或者插股的高檔酒店。

最後,我們挑出一個做事最有利的時間。

禮拜四清晨雞啼的六點半,剛好是送終的基本款時段。

 

傍晚後他帶著滿心的熱誠離開京站,當晚我則撥了幾通電話給一名用幾千塊收買的毒癮犯。

我用一小包大麻跟他換得了一個價值連城的消息。

蕭盛鴻,在剛剛離開後,立刻告知武氏部說四天後的早上六點半,有人會要他的命。

這是預料內的事,我還是為此感到有些緊張,不過我既然還能這麼活蹦亂跳的回到家裡和亞伯喝上一杯酒、吃頓消夜,就代表他沒把我供出來。

 

禮拜日我給自己打扮得漂亮點,換上一套新的西裝,主動向老爸開口要和他一起去教會做禮拜,這使他也感到意外。

「終於肯回到天父的懷抱了嗎?兒子,我以你為榮!」老爸拍著我的肩,表情像是我出國參加奧運拿了金牌似的欣慰,上一次見到這種表情是在陳水扁當選總統後。

教堂前的白色圍牆很有電影教父的淒索氛圍,我不禁也有樣學樣帶起了墨鏡。

不只是想耍帥,我不想讓人見到我的雙眼,以前總聽說眼睛是靈魂之窗,很容易被人窺得你個性的真相。

 

禮拜完後,老爸帶我到教堂門口,一名白髮蒼蒼卻神采奕奕、戴著猶太禮帽的人走來。

他叫馬夏‧索科洛夫,一個領著以色列身分證、取俄羅斯名字的華人。

他的姓氏在俄羅斯語中的含意取自"獵鷹",也沒有浪得虛名的靠著他廣大的人脈在台北市築起了特別的西式黑幫教父文化。

這就是我家來到台灣後為什麼一直沒被當地人收保護費勒索的原因。

 

趁老爸和別人講道時,我和他握了手。他是個體面人,連握手的力度都強硬適中,彷彿在見面禮時就告訴別人說:「我是個強者。」

儘管他看來和我的高中國文老師一樣和藹可親。

我遞了張名片給他。

 

我從不認為人死後會上天堂或下地獄,那些是被宗教份子弄出來的警世教義,用來警戒你別做壞事,然後加入他們多做善事。

做善事的方法有很多種,最實際的就是捐錢。

而他們總稱為奉獻。

 

許多人來到教堂是為了離上帝更近一些,我來這裡卻是為了領惡魔的金幣。

他看了名片後,稍晚便和我坐在三重鬧區的西堤吃頓商業便飯。

名片是老爸認識的一家老印刷廠印的,設計簡單,字樣是毫無創意的標楷體。

但那不重要,我在背後書寫的那一串自我風格的個人化字體,儘管我的字跡一向潦草。

 

"我能提供你一個殺死武氏部的機會"

 

這串字,大剌剌毫不避諱的映入他如鷹般銳利而充斥野心的雙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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