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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稻尾溪邊的竹搭涼亭,風撲簌簌的迴湧竹林涼拌溪水的滋味。

涼亭裡,一名赤裸半邊和服的男人披頭散髮,優雅的撥動三味弦,給另外兩名正在朗笑對飲的武士添上酒間趣味。

撥弦者名曰天庵,一個流浪於市井間的落拓歌者兼占卜師。

 

兩柄武士刀交錯插立地上草地,相倚而生。

正如他們飲至忘形、坦胸凌衣的主人一樣,肝膽相照。

清酒淋上刀柄,刀身似有靈性般微微興奮顫抖。

 

「明智兄當真是蓋世奇才啊!所有能夠令天下大亂的事情都讓你鬧上了!這次連阪神城主的女人你都敢搶,小弟自嘆不如、不如啊!哈哈哈哈!」

 

宮本無名渾身酒氣肆溢,猛拍著當做酒桌的巨石,踢起乾草紛飛。

被他喚作明智光秀的男人長相十分秀氣,過肩的長髮掩不住如火炬熊熊旺盛的虎目。

 

火裡倒酒,兩人談得更加起勁。

 

「假扮僧侶好些年了!總該找個美人消遣寂寞啊!」光秀不顧形象的跟著哈哈大笑,拿起竹筒杯往宮本邀酒。

 

「阪神城主是個庶出的敗家子,沒什麼本事。但他收留了一批被吸血異族魔化的忍者部隊,刺客無數,還請明智兄小心點別把敵人給惹回來啊!哈哈哈!」宮本無名嘴裡嚼著已經失味的肉乾片,調侃光秀是他平日喋血刀口的浪人生涯樂趣之一。

 

但,只要他抽刀收刀,縱使整個阪神城傾城而出,又有幾人能在他曠如炙陽的刀法下越過雷池呢?

 

天庵停下撥弦的手,撥片在髮梢間梳下,思考接下來該唱什麼調子作陪。

 

「阪神城主要是想要我的項上人頭,恐怕得請動柳生一脈或吉岡流當家才能辦到,他可沒有德川家康的識時務。」明智光秀呸道。

 

德川家康是他見過最懂順應時勢應對進退的聰明人,當年他就猜想此人定會對天下局勢有決定性的影響,並多次建議織田信長除掉此人。

沒有人能預料命運的安排,自己在多年後竟委身在德川家康的府上接受庇護。

要不是服部半藏與自己還有點交情,自己早就在某條河邊被發現全身插滿苦無慘死了,哪還有現在改名易姓苟且偷生的日子?

 

「唉,人心不狠,江山不穩。起碼德川還有把這天下放在心裡,那個阪神城主就真的汙了長宗我部家的名!阪神城自古便是守護關原區的戰略領地,防止三途河的妖魔與吸血異族大舉侵犯我大和民族的人間領土。如今讓那個敗光宗家威望的城主控制,表面上德川將軍為了大局著想不得已必須對他忍讓,實際上是完全受制於他那畜牲想嘲弄德川政權的幼稚野心。我要是石田三成,就算阪神城主不願讓出領地也無所謂,有他在的一天,德川軍早晚被拖垮。」

 

宮本無名嘆的唏噓。

天庵默默的收起三味線,幫兩人把酒杯斟滿,他並不喜歡做這種下人的活,但宮本無名與明智光秀兩人值得他禮遇。

 

 

南光坊天海,這是織田信長死後光秀慣用的假名,本能寺一場大火燒光了明智光秀的一切。

過往的忠義,對人世現實殘酷的體認,還有屬於武士的榮譽心,蕩然無存。

 

當年織田信長自稱第六天魔王,恩威並施、雷厲風行的作法引來許多爭議。只有光秀知道當信長發現有一群別於人類及妖魔的吸血異族正在暗自壯大,並企圖打開通往三途河的通道,一舉攻佔大和民族。

世人皆以為織田信長是殺人盈野的暴君,卻僅僅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織田信長揮師討伐的吸血異族更多。

 

為了那些已經計劃好反叛他的人,守護天下。

 

直到豐臣秀吉及其謀士石田三成用計令織田信長於本能寺前被同化為血族,屬於明智光秀不見天日的人生,於焉開始。

 

光秀的腦海,浮現一片火海。

那最慢長的一夜,本能寺之變。

 

「明智,你知道該怎麼辦。」織田信長穿著睡衣,頸上兀自冒煙的兩顆血洞。

 

「織田大人,我們找陰陽師……陰陽師一定有方法救你的!」手按著刀柄,咬牙不忍。

 

「沒有什麼事物能長久,包括我。長生始終不如傳承,活下去,天下布武之後的夢,你來完成。」信長哈哈大笑。

 

「嗯……」光秀莞爾,刀握著居合斬的一擊必殺態勢,眼睜睜看著信長打翻沒盞油燈燭火。

火光盈滿本能寺。

 

「人生五十年,與天地長久相較,如夢又似幻;一度得生者,豈有不滅者乎?」

 

 

後來光秀揹負襲擊信長的惡名,被德川家康與豐臣秀吉擊潰所領的一萬三千名大軍。幸得服部半藏相救,將人託付給入世的破戒僧侶天庵,並易名為南光坊天海。

自此沉淪天庵風雅的三味線旋律與喝不完的醉生夢死中。

帶著悔恨,帶著愧疚。

 

直到遇見這個不可思議的浪人劍客,一個默默無名,卻一見如故的劍術天才。

他在他的身上,看見了織田信長。

還有那句天下布武之後的夢。

 

 

似是想好詞了,天庵開始用起西洋人的腔調再撥三弦,宮本無名大笑,一掌拍醒發呆半晌的明智光秀。

 

「如果不想死後沒臉見織田信長,就把那個崇高偉大的夢完成吧!哈哈哈哈哈哈!」宮本無名永遠都是這個笑容,這個氣度。

 

……也是。」明智光秀歉然道。

 

風蕭蕭來,溪邊涼勁,涼不透男兒熱血。

 

「不過夫人既然是藝妓,何不帶出門請她給我們倒酒,和那個躲在旁邊不說話閃酒的天庵一起唱首調子也不壞啊!哈哈哈哈哈哈!」宮本無名想到了,兄弟娶過門的妻子當然得出來亮亮相,在這亂世裡若能心平氣和的看上藝妓華舞也是一種享受。

 

「如果宮本兄不嫌棄的話,下次一定讓她唱首歌給你,天庵兄記得伴奏啊!」明智光秀拾起笑顏,猛拍天庵肩膀,天俺只能無辜咳著:「唉,我當破戒的禪宗僧人已經很超過了,還要多開色戒啊……

 

隨即繼續唱著根本聽不懂詞的異國曲子,宮本與明智兩人繼續酩酊大醉的胡亂敲著拍子,甚至乾脆在亂喊的嚷嚷聲中脫去上衣露出精壯的上身。

 

又一陣風吹來,掠起乾草,溪水水面有那麼一瞬間似乎被刀切開,過水無痕。

 

「不尋常的風,有血腥味。」靈敏如宮本無名,立即查覺到不對勁。

 

方才的風吹過臉龐時,幾許髮絲斷裂,臉頰感到刺痛。

是刀氣。

 

兩人警覺性的拿起地上武士刀,護住在身後的天庵,順著風來處望去。

這風帶有血腥味,腥風血雨的前兆。

 

宮本無名飛快沉著一劍,出鞘入鞘,神乎其技的一刀拔刀術劃破幾公尺外的樹林。

林鳥驚飛,斷木瀟落。

 

腥味的來源,一顆蒼白無血色的人頭用頭髮纏綁在樹幹上。

阿離。

 

 

宮本無名與天庵聽見木頭碎裂的聲音,隨即是另一陣血腥味撲鼻。

明智光秀握碎了刀鞘,刀鋒與碎屑嵌入手掌。

心痛的滋味向來簡單明瞭。

 

天庵按著光秀肩膀,光秀強自擠出一點笑容,表示沒事。

宮本清楚,怎麼可能沒事?

 

走進點看,用手替不瞑目的阿離蓋上雙眼。仔細觀察頸部的創口,宮本看出這絕對是一個劍術高手下的手,這種刀痕卻不屬於他見過的任何一個門派。

傷口邊緣有微微燒焦的痕跡,只有忍者才有這種超速絕倫又純粹斃命的一擊。阿離甚至連痛覺都沒感受到就氣絕了。

 

 

 

「如果你想在我們幹那件事情之前先解決幾個人的話,我挺你。」宮本無名話說的冷淡,明智光秀聽得出他的義膽熱腸。

 

他與宮本無名相識不到一個月,斷不用如此生死相託。

男人與男人是什麼時候交心的自己也不知道。

也不需要什麼理由,酒過幾巡,笑傲人間,還有最重要的……

 

一起幹一件熱血無雙、驚天動地的事。

 

「兄弟,謝謝你。」

 

 

天庵獨自暖了壺酒在一旁喝了起來。

少了三弦唱調的稻尾溪邊,多了幾分蕭索。

 

沉默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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