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吊燈明亮的打開宴會會場的視線,本來該是酒酣耳熱、風光明媚的場合,此刻是最接近地獄的地方。
那個叫賴慶儒的男人在地上爬縮著、匍匐著,鮮血在地上塗開一字漂亮的行草。
那個人依舊面無表情,或者該說完全蒼白的臉孔就像是面具一樣的不具生氣,唯一可能看見的是那對深紅的雙眼。
「萬聖節!叫你處理一個人也要這麼久?快點!興致在等煞血宴的甜點!」
幾公尺外通往宴會廳的大門傳來一聲催促,賴慶儒順著視線,看見一名穿著連身套裝的女人站在門口,胸前掛著三枚鑽石的徽章。
萬聖節手上的生魚片刀並沒有因興奮而跟隨身體顫抖,一如冷漠的面容,只有閃爍著染血的銀光。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賴慶儒想問,明明只是參加團隊領導人在傳銷表揚會結束後舉辦的宴會酒席,主菜卻是參加宴會的自己和夥伴們。
那個人亦步亦趨,吸血鬼的殘暴在那對尖牙之下表露無遺。賴慶儒蒼白著臉,鮮血仍自胸前汨汨的流下,更多的是浸濕褲襠的尿。
從走出廁所的那一刻看見女友盧玉安被掛在樓梯底下的上半身他的心已經死一半了。
不是為了另一半的死而心碎,對他而言利益和苟且偷生永遠都大於一切。他只是從玉安瞪大如死魚的雙眼中,看見了恐懼。
恐懼會傳染,把象徵死亡的訊息一口氣全部灌入慶儒的心窩,他只能匍匐在滿是鮮血的大理石地磚上。
手好像抓到什麼?濡濡濕濕的,有些刺癢。
慶儒仔細一看,一股中人欲嘔衝上喉門。
幾天前和自己密謀想要強姦張詩敏三鑽的狐群狗黨,劉評文......剩下半張臉的劉評文倒在自己手邊。
在幾步路,柯耀洲安坐在逃生門邊,頭捧在手上,缺了眼珠子。
背脊竄起一陣急寒。
還沒來的及反應,賴慶儒腦海閃過一張臉,和一句話。
那張臉,無時無刻都在對著他笑,笑的他現在一股寒意停留在胸腔間,窒礙難息。
「賴慶儒,我說你就是賤,又好色。」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賴慶儒想問,也不知道能問誰了,渾身發抖的想要爬離不斷靠近自己的死神。
「如果說自己對那個人的女人動了歹念,為什麼不乾脆找人毒打自己一頓就好了?」此時賴慶儒心底居然升起這樣的想法。
萬聖節有更有趣的安排,用臨死掙扎的恐懼來殺死一個自私自利的男人的心,殘忍卻必要。
看著面無表情、也沒有半句對白的萬聖節,慶儒沒有任何求生的想法,他只剩下恐懼,看見女友和夥伴慘死的恐懼早已被那深紅的瞳孔吞噬殆盡。
「嗚....」"他"拿起生魚片刀輕輕的在慶儒的咽喉上劃了一刀,在氣管上割出一個缺口,卻又不馬上致命的致命。
大約還有五分鐘吧,他想。
於是刀起,刀落!
又起,又落!
「啊!!!!」無聲的嘶吼,因為氣管早已被割斷,無力掙扎,因為四肢肌腱已在剛剛的凌虐中被切斷。
只有無聲嘶吼,最後身為一個人能做的反應就只有全身顫抖......。
而"他"依舊刀起刀落著,每一刀都充滿著不解,每一刀都充斥著邪惡,每一刀都快速的帶出美麗的紅色噴泉。
"他"舉起刀,黑色的西裝因沾滿鮮血而無法辨識那層黑暗,依舊面無表情的冷漠,沒有因殺戮而起的微笑,只有不變的冷漠....。
慶儒發抖著,映入深邃的紅色瞳孔
刀落,慶儒瞪大著雙眼.......
他面無表情,從不開口,力大無窮!
最重要的是,你殺不了他,他卻會追殺你直到你瞪大雙眼的那一刻。
他沒有感情,不會疲累,神出鬼沒,特徵是蒼白的臉孔、以及深紅的雙眼。
如有民眾遇到他,請用盡所有逃命的本事逃離他的視線,切勿留下進行困獸之鬥!!
看著電視播報著近來發生在高雄市內的連環兇殺案,李政德坐在電視前不禁慨然長嘆。
這世界真是病了,人殺人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事,吸血鬼兇殘的殺人手段卻讓政德感到毛骨悚然。
那種毫無慈悲的殺人方式,該受天譴制裁。
「被發現的死者身上皆身中數十刀,沒有規則式的在高雄市內展開連鎖獵殺;所有目擊者無一生還,警方無法對照筆錄,所有受害者沒有任何人際關聯。這種無動機的殺戮讓警方十分頭痛,透過案發現場的監視錄影機警方掌握幾點兇手的特徵。」
帷尊走進政德的房間,嘴上咬著鋁箔包,手裡抓著一份文件,扔給政德。
1.蒼白冷漠的臉孔
2.深紅的雙眼
3.180的身高以及壯碩的身材
這是唯一僅知的兇手特徵,更重要的是警方在四處搜索過程中也有幾個警員離奇失蹤,事後都被人發現身首異處在案發現場。
網路是資訊流通最有效率的地方,帷尊在BBS上找到了幾個有趣的線索─
面無表情,沒有對白,力大無窮,蒼白的臉孔就像是電影中的面具殺人魔一般沒有生氣。這是台灣頭一遭出現這樣的事件,彼此之前的陳瑞欽、陳金水等人連環殺人犯等為錢而殺的目的截然不同,真正無動機的殺人魔終於在台灣出現。
於是網友們替他取了個名字─"萬聖節",取名自經典殺人魔電影"The Halloween"(台譯:月光光心慌慌)
「這是你們要找的光陰賊?」政德問。
帷尊拉開窗簾,讓政德的房間透進陽光的灑脫,他認為在金華照耀之下討論來自地獄的故事最有戲劇張力。
「光陰賊?差多了,這是吸血鬼搞的。」
「吸血鬼?」
「怕了嗎?軍旅生活待久了把你的膽子也磨掉了阿?」
帷尊冷笑,取笑政德是他的樂趣之一,應該說嘲笑任何人已經是他用來打發無聊日子的唯一手段了。
「對一個失去下半輩子的人而言,應該見怪不怪了吧?」總是一身赤裸的蚩夏站在門口,鼻孔裡塞了兩團衛生紙,過敏性鼻炎一向很讓他頭痛。
「他跟搶走我人生的吸血鬼有關係嗎?」
政德把原本正在寫的日記放到床邊檜木桌上的檯燈旁,和妻子甄笑容的照片正甜美的對他笑著,笑的暢懷。
政德有些心酸,既然走進了這無可避免的命運當中,他就得想辦法回到原本安穩的人生。
「最近吸血鬼殺人的案件越來越多了,......雖然從以前就沒少過,但是這兩年來的卻是每況愈下,越殺越囂張。」
蚩夏坐在窗櫺上咬著牙籤,剛開始他比較習慣坐在政德的床邊,但政德似乎有潔癖不愛別人靠那麼近。
帷尊就沒那麼識相了,他甚至把菸灰缸擺在政德的床上,完全不理會別人的抽起菸來,好像天生就是要來氣死政德的。
「為什麼?」政德不解,關於這個世界其實不像他想像中那樣單純的事情,他實在有太多問題要問了。
「懷疑有吸血鬼滲透進入人類組織當中,不論是政府、企業、還是幫派,只有透過人為制度的輔助,才有辦法進行如此迅速又名目張膽的屠殺。」
任何罪惡,只要在人類團體的庇護之下,都可以顯得黑幕重重,永遠都不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這是蚩夏在洪仲丘事件爆發後的靈感,他懷疑吸血鬼正透過人類企業的資源進行合理的人血取得。
帷尊掏出懷裡的筆記本,拿筆在最後一頁的標題寫上三個字─萬聖節,帶著頗有深意的笑容在底下空白的篇幅上補了幾筆,勾勒成一副插畫。
「這年代還有吸血鬼,難道沒有殭屍道長、吸血鬼獵人或是刀鋒戰士之類的東西管他們嗎?」
政德隨口問。
「有阿!」帷尊抬起頭。
「真的?」
「我們,還有一批叫做驅魔人的特種行業,不過他們是被政府養的狗,和我們格調差太多了。」蚩夏自信而剛毅帶著幾分輕蔑。
「你們買賣時間還得獵殺吸血鬼?」
「反正活那麼久,殺幾頭吸血鬼打發時間也不壞。」帷尊聳聳肩,蚩夏不置可否。
對蚩夏而言,有吸血鬼就有戰鬥,有戰鬥他就能感覺活著。
擁有無窮無盡的時間卻不能活的痛快,那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最近那些屍體被發現的時間點,和某間企業每次舉辦大型活動的日期都剛好吻合。我查過了,那間公司叫鴻益事業。」
「那間傳銷公司?」政德想起某位親戚的小孩似乎也在經營那間傳銷公司。
鴻益事業在台灣的知名度相當高,甚至超過老字號品牌安麗,原因是一位年紀僅僅不過27歲的男人─「陳宋號」打造了一票媲美軍隊的大學生銷售團隊,在台灣打下相當穩健的基礎。
稍微有在外面走動的人一定聽過這間公司的名字。
「上個禮拜鴻益事業公司在中興大學的惠蓀堂舉辦了他們的表揚會,那天參加的人當中,有一個團隊的新人整整有四分之三和家裡失去聯繫,剛好隔天警方就在台中市大坑山區的卡多里樂園發現了幾句死狀悽慘、身分不明的死屍。」
蚩夏開起智慧型手機,亮出他在鴻益事業公司的線人匯給他的線報。
「傳銷商是吸血鬼,挺合襯的。」帷尊躺在政德的大腿上,不管政德的臉色有些為難。
他一向很討厭傳銷人,在他眼裡那些踩著別人屍體往上爬的人的確和吸血鬼無異。
「還有什麼線索嗎?」政德推推帷尊的肩膀,帷尊開始打呼起來。
「那天有一個名人參加表揚會,然後提早離開。那個人的背景相當單純,靠著寫小說作詞賺得的版稅一年也有幾百萬,像他那樣的人通常不太會去理會傳銷商的邀請,那天他卻也有出現在表揚會參與者的名單上,可以從這裡開始下手。」
蚩夏看著那個人的頭像,在看看躺在床上的帷尊,兩人的模樣還真是出奇的像。
瞧著瞧著傻了一會兒。
頭像上的人,簡直就像是大十歲的帷尊,金黃色的輕挑長髮換成了紅棕色的俐落短髮,臉上多了些歲月的刻痕。
「誰?」政德接過智慧型手機。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遺忘於記憶中的臉孔。
「蕭邦。」
「蕭邦大我還以為你開車,沒想到你搭高鐵的阿!」小豬嘴巴含著一支烤香腸,臉上浮出的酒窩讓女人不自覺想掐兩下。
「能不能安靜個幾句?」
「蕭邦大,我覺得你太壓抑了!當作家都要這麼壓抑嗎?是不是非得把自己對人的那份感性給壓抑起來才能寫出那麼好的文章?報紙上面報說你曾經為愛自殺是不是真的阿?......」
「......」
蕭邦想苦笑卻笑不出來,這個喋喋不休的年輕人從離開會場就一直跟著自己。
蕭邦叫輛計程車搭到台中高鐵,小豬不顧蕭邦驚訝的表情跟著上車。
蕭邦在高鐵站自動販賣機購票時,小豬很自動的在觸控螢幕上按下了雙人票,然後笑咪咪的看著蕭邦。
「你是打算跟我一起回高雄嗎?」蕭邦想罵也罵不出口,只是雙手抱胸在台中高鐵烏日站那媲美機場的大廳看著這個年約十五歲的年輕人。
「可以嗎?蕭邦大我一直很想當一個小說家耶!我腦子裡有一堆想法,看完你的西涼紀,我還特地去跟我媽說我想去上海的十里洋場看看,可惜我媽不准我去......」
小豬依舊喋喋不休,蕭邦拍著額頭,頭痛著怎會遇到這個煩人的小鬼。
「想當作家,就是一直寫,我問你,你看多少書?真正下筆的有多少?」沉思了一會兒,蕭邦才回應小豬的問題。說這話時,兩人已經搭上通往高雄的班車上。
蕭邦看著窗外,參加一整天的傳直銷疲勞轟炸洗腦大會,對精神是份相當劇烈的摧殘。
窗外景物倏忽即逝去,完全來不及擱下任何留影。蕭邦想起有關搭火車的記憶,似乎是在他的學生時代,每天都是趕著早上搭火車通勤上學,要搭到彰化市趕七點半前到教室。
火車在鐵軌上飛快開動時,鐵軌與鐵軌的接縫總會讓火車些許的顛簸,那一聲聲喀啦喀啦是蕭邦對火車開動的印象。
蕭邦靠在窗邊,細細品味著絕對不會在高鐵上重現的記憶。
還能記得,撘的都是區間車,坐在身旁的都是隔壁學校的學生,有男有女,蕭邦很喜歡找他們串門子,敦親睦鄰一番,張家長李家短的和對方天南地北的聊起來。
有些人會嫌蕭邦太過嘮叨,一臉嫌惡閃避到門邊,恨不得停站馬上衝下火車。
有些人也會大方的和蕭邦接著聊下去,聊天聊地,聊聊音樂,聊聊歷史,就像......。
就像小豬現在對著蕭邦做的事一樣,熱情的和蕭邦分享關於他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件事。
「我記得前幾天看金瓶梅,別人都說這本書在寫的是性,多麼骯髒阿......!我說那些都是屁,他們哪懂得品味!金瓶梅這本書還真不適合小孩子看,太黑暗了,根本就是在描寫黑暗的人性!蕭邦大大你的《荼靡愛甚》也是從金瓶梅得到的靈感對不對......」
小豬平日很愛看書,身在一個單親家庭成長,母親含辛茹苦的把他養大,希望他能夠好好用功讀書考間好大學。他是很愛看書,國小四年級時就把四庫全書全部翻遍了,最愛在同學前面講起改編自西遊記的現代奇幻版,故事精采程度甚至超越哈利波特。
「看樣子你懂很多嘛!既然這樣為什麼不把時間拿來寫作,跑去學人家做什麼傳直銷呢?」
「我媽個性比較保守,當初聽到我說我想寫小說時我媽簡直快瘋了!也不曉得他到底受到過什麼刺激,可能是從小到大都在三合院長大的關係吧!甚至還叫來我兩個阿姨勸我好好唸書!我一個生氣頂撞了他幾句,她就氣的要我有本事自己出去找工作。我才十五歲能找什麼工作阿?剛好遇到傳直銷,那邊的人跟我說可以不用工作也能有錢賺,不過也要先拼一段時間,我就想說先拼個三五十萬,然後就全心全意把時間花在寫作上......」
小豬邊說邊拿打開礦泉水灌了一大口,講了那麼久,是該潤潤喉。
十五歲?這他媽才十五歲?
不曉得是不是太久沒和人有實質上的交流,一直以來,蕭邦與人之間的交流只有簽書會上握手微笑。和小晶姐也只談工作上的事,雖然小晶姐時常關心蕭邦私底下生活的情況,常常帶著宵夜到蕭邦住的大樓底下請管理員轉交。
不過蕭邦總是把小晶姐拒之門外,他並不知道該怎麼和人相處,有人情上的牽扯太過麻煩了,蕭邦不想欠任何人人情。
在小晶姐面前,他永遠是冷漠的,永遠只留得一份社交場合專用的禮貌微笑。
現在遇上這個少年老成的十五歲小鬼,這麼機哩瓜拉的對自己吐露心事,蕭邦有種很古怪的感覺在心底孳生蔓延。
是感動嗎?蕭邦不想追究,留在沉默背後任他繼續沉默。
「看樣子你媽挺疼你的,跟一個陌生人回家,好嗎?」
「我是從小就沒有爸,老媽說我爸當空軍飛官的時候出事故掛了。後來我去查,才知道我爸只是個後勤的軍官,涼的要死,別說死了,出意外受傷都不可能。」
小豬到底還只是個十五歲的青少年,有的是打破沙鍋的好奇心,還有憤世嫉俗的悲憤情感。蕭邦雙手枕在椅背上,調整一個最舒服的姿勢,傾聽是他的拿手本事,
這社會病的不輕,每個人在庸碌匆忙的生活節奏中為了他人而活,成了一個集體制度規範下的齒輪。
大家都有病,全都壓在心底,蕭邦做的,也只是把別人不敢說的用文字呈現出來。
其他的時間呢?蕭邦不想和任何人交流,一個良好的傾聽者有個很大的好處就是可以沉默不必說話。
「我猜我爸一定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我媽才會這樣隱瞞不肯讓我知道,我打小就沒見過我老爸的模樣,事實上有沒有爸爸也無所謂,會跑來做傳銷也是希望自己能夠有能力賺錢照顧我老媽!」
蕭邦莞爾,車廂內的冷氣有些冷。
「這樣算離家出走嗎?」
「算。」小豬大方承認。
「......也用不著跟著我。」
「我原本就很崇拜蕭邦大,見到你本人後,我覺得我和你有好多地方很像,能夠和一個那麼棒的人學習,我的夢想肯定會實現的很囂張!」
這話說進蕭邦的心坎裡,蕭邦喜歡所有褒獎他的話。
「......只有今晚,明天一早我拿錢給你,給我滾回台中去,別讓你媽擔心。」
語畢,蕭邦聽見細微的嗡嗡聲,從口袋掏出切至震動的手機,不約而同的,也有人同時打給小豬。
兩人相視而笑,各自看著來電顯示。
「小晶姐,嗯。」蕭邦苦笑。
「我老媽,嗯。」小豬面露不悅。
然後呢?兩人很有默契的按下拒接,手機關機。
「那是你女朋友嗎?」小豬最愛挖八卦,別人的八卦總是他此生的牽掛,尤其還是挖他偶像的私生活,怎能不叫他熱血沸騰?
「......是我經紀人。」
「你的經紀人是你女朋友?」小豬瞪大眼,多麼大的新聞阿!
「......你媽啦!」
「你想讓我媽當你女朋友?!天阿!蕭邦大,你吃這麼偏!」小豬繼續胡說八道,蕭邦一個巴掌從頭殼小打下去。
現在的年輕人該說是白目嗎?
「好啦好啦!不鬧你了!你的經紀人是個怎樣的人?」小豬拿起一片口香糖嚼著,也遞過一片給蕭邦,蕭邦遲疑了一下,收下。
「囉唆的女人,老是用關心我的語氣說著話,像我老媽子。」蕭邦實話實說。
小豬若有所思的點著頭,然後繼續他的嘴砲:「和我媽一樣!」
「你媽是怎樣的女人?」蕭邦隨口問。
「怎麼說呢......保守、自大、總以為他什麼都是對的,標準處女座的龜毛女人。」小豬講的很理所當然,蕭邦傻眼看著他。
「......有人這樣說自己媽媽的嗎?」
「我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愛我媽,愛的要死,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是不是亂倫的那種愛。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媽很煩,可能因為老爸不在的關係,我媽很脆弱,時常一件小事情就會發飆亂鬧。
只要我一說『你又在鬧了!』我媽就會發瘋似的掐著我的脖子猛喊著『你和他一樣,你和那個男人一樣,連長相都一樣......』。
我不曉得我老爸到底對我媽做過什麼事,但我媽肯定受傷很深,對一個女人而言,感情的傷疤是最難癒合的!
有次我和我媽說:『媽,你有病,要不要去看醫生?』,結果我被連甩了三個巴掌,接著我媽又抱著我在我家走廊前崩潰大哭......我媽耶!居然抱著我哭,還哭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也拍拍我媽的背跟他說『沒事了...沒事了...』。
我很愛我媽,愛慘了,他就我這麼一個兒子,可是他那有病的個性我真的受不了,所以我逼不得已才加入傳直銷,我想要好好照顧我媽,我就這麼一個媽了,當然全力以赴的用盡手段去愛她照顧她......。」
小豬說的臉紅氣喘,還握起了拳頭,蕭邦拍拍他肩膀,嘆了口氣。
「說這麼長一段話,你真的只有15歲?」
蕭邦有些疑惑,這個自稱只有15歲的高中生剛剛說了整整一串,內容完全不像一個高中生能說出來的妙語生花。
小豬沒理會,逕自說下去。
「有一回我媽看見我在讀你的書,氣的拿起棍子打我,嘴裡直唸著:『他是個垃圾、你居然還看他的書?』不過蕭邦大你也不要擔心,我媽是這樣的人的,他就是見不得別人好,大概是你長的很像他老情人吧,我偷偷翻過我媽的照片,有一張他跟老情人拍的,那老情人和你像個十足十阿!」
這下我又變成誰人的老情人了?蕭邦只能點點頭,搖搖頭,點點頭,再搖搖頭。
和這天兵少年就耗這麼個一晚,以後別再糾纏了。
到站了,很快,蕭邦還沒認真看看沿途風景呢。
高雄市的城市光廊是蕭邦眼中台灣最具有紐約般人文意象的城市,沒事的時候蕭邦喜歡來這裡走在霓虹燈磚的步道上,沐浴在參雜著燈紅酒綠的街道上總是能激發出特別靈感。
「有了!」蕭邦想到一句話,抄出隨身攜帶於左胸西裝內袋的筆記本,飛快寫下一段話。
百年前,你是誰,誰是我
百年後,沒有你,沒有我
人間煙火不變,我欣賞了十個十年,見著你風化的輪廓,用大雨滂沱證明
你來過。
城市光廊的陸天咖啡座,都市客絡繹不絕,綁著LED燈泡的纜線縱橫交錯成一張綵結浮華的網,照亮今晚都市客的夢。
小豬一邊咬著剛剛在路邊攤買的大亨堡,端坐在塑膠編條椅上,和蕭邦中間隔著一張玻璃圓桌。剛到達高雄時下著毛毛細雨,圓桌上的水漬還沒乾,外場的服務生正忙著為不斷交替的客人點單上菜,無暇過來擦乾。
「很像在聽紐約的百老匯!」
小豬是第一次到這種露天的音樂咖啡廳消費,往中央公園更深處的人行道上架設起一個簡單的舞台,象徵貴重的黑色音響設備隨著蜿蜒錯縱的電線散置在舞台編。
舞台上是蓄勢待發已久的駐唱樂團,三把電木吉他已經接上電線,吉他的主人沒有留著小豬印象中樂團的誇張雷鬼頭,反而是簡單俐落的短髮挑染幾根赤紅的髮色。
「我建議你嘴裡咬著東西時別說話比較好。」
「蕭邦大別這麼冷淡嘛!你看看,到這裡都有我們團隊的人!」
有一桌客人,兩個人身上裹著被雨淋濕的狼狽西裝,桌上擺著一本攤開來的黑色資料夾,正對著圓桌對頭的一名金髮少年口沫橫飛的飆著人生最佳劇本。
加入我們,精采一生。
「有完沒完阿?」蕭邦失笑,開始佩服傳銷業者無孔不入的韌性,還真的是走到哪遇到哪。
那兩個穿西裝的談起生意頗有大老闆架式,一舉一動、舉手頭足間都瀰漫著一股霸氣。傳銷業最講究的是複製,兩個人能夠有如出一轍的氣態,代表他們帶頭的多半也是相同的人。
就連臉上掛著的面具也是相同的。
蕭邦總是能夠分辨出一個人的嘴臉以致於說出口的話究竟是真是假,人心並不難揣測。
「那兩個也是我們風狼團隊的領導人,只不過是隔壁芭樂體系的,就組織線形上算是我們的旁線。」
小豬熱情的介紹,蕭邦只顧著欣賞隔壁穿著連身黑短裙的女生大腿。
「走到哪都能遇到哪,傳銷業者除了四處找人合作,沒別的事好幹了?」
「反正蕭邦大你也不缺錢,就幫年輕人做個業績嘛!在我底下加開一個經營權,有賺錢你也有好處阿!」
小豬亮起水汪汪的大眼睛,還是戴著瞳孔放大片的。他的眼神很真誠,真誠到蕭邦想斃了這個陌生人。
蕭邦一路上被這個嘴巴比腦子還大的白濫高中生言語騷擾著,今晚難得自己一個人想來這裡聽聽現場樂團演奏的放鬆感,卻得留下這個死高中生在身邊打亂所有美好的氣氛。
招誰惹誰了?
「需要什麼嗎?」一個穿著骷髏刺繡T恤、留著帥氣光頭的年輕人走過來,腋下夾著菜單。
「兩杯威士忌。」
「蕭邦大!這麼狠直接上最烈的酒阿?」小豬對於蕭邦的出手闊綽有些無法理解。
像他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在意那幾毛錢,一本小說的一頁版稅可能就買回來了。但蕭邦大居然願意請他這個未滿十八歲的小鬼頭喝上夢想中只有成熟男人才能喝的酒,不免有些喜不自勝。
「怕嗎?人阿,有時候活著說了一大堆廢話,到頭來不如一杯酒,起碼酒喝下去肯定是暖的,話丟出去總有機會讓人心寒。」蕭邦夾了張一千塊大鈔在服務生的蔡單上。
「說的好。」
「?!」
蕭邦看著這個服務生,服務生的面孔是很道地的中國人,濃眉大眼,深刻的輪廓中帶有男子漢的硬氣,若照相由心生的常理來推斷,這男的個性應屬剛烈。奇的是他的膚色卻出奇的白,白如玉脂,只差沒有晶瑩剔透,也不像是白化症的症狀。
聲音中帶有豪情之氣,從丹田直直的把句子吐了出來,蕭邦很欣賞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多半在歷史上都會是英雄之器。
「說到你心坎裡了?」蕭邦頗有興味的打量著這個服務生。
「在這裡聽多了客人的廢話,總是沒幾個人願意安靜下來好好喝杯酒。」服務生的笑聲很爽朗,在T恤底下的肌肉紋理分明,是個平常有健身習慣的硬漢子。
「說你呢,我今晚只有一個規矩─閉嘴、喝酒、聽歌。」指著小豬的鼻子罵道,蕭邦在笑,他很久沒有這麼直截了當的與人相處了,這是他難得不留面子的指責著這個據說已經變成他朋友的年輕人。
感覺,不一般。
「蕭邦大我......」小豬開口欲辯,蕭邦無力感正要升起時,服務生搶先一步的掐住小豬的肩膀。
「年輕人,沉默有時候也是福音阿!」小豬一個吃痛,馬上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話給硬聲聲吞回肚子裡,然後不爽的甩開服務生掐拽肩膀的大手。
「你他媽;......」
小豬像個小流氓一樣,推開椅子站起來,正要動手理論時,蕭邦出手阻擋。
今天的目的是要聽歌,不是鬧事。
「我欣賞你,你的名字?」蕭邦一邊擋著不停罵髒話的小豬,這個舉動惹的旁桌的許多年輕辣妹轉頭過來關注紛爭。
「那個是不是作家蕭邦阿?」
「媽!那個就是蕭邦啦!就是我每天看的書的作者阿!」
「蕭邦大今天又來了阿?」一個總是會和蕭邦在這裡巧遇的保險業務員正在整理保單,隔著好幾桌的距離和蕭邦對上眼,蕭邦回應一個苦笑。
看樣子今晚不可能在不被打擾的情況下享受音樂了,身旁許多眼尖的人認出他是蕭邦,馬上爭先恐後的拿起相機及手機喀擦喀擦的自拍起有蕭邦的背景攝出的照片。
想低調,好像比自己長命百歲還難,蕭邦在心裡頭碎念著。
「我叫蚩羅聲。」
光頭少年用力的拍著胸口,蕭邦站著才發現光頭少年的頭頂紋了一隻雙翼邪張、張牙舞爪的紅色西洋龍。也許是見到刺青的關係,小豬的氣焰收拾不少,高中生見到流氓的反應多半如此,敢怒不敢言。
「蚩?哪個蚩?」蕭邦好奇,自認懂得不少,卻沒聽過這個姓氏。
「蚩尤的蚩。」光頭少年摸著頭,神情驕傲。
「我第一次聽見這樣的姓,你屌。」蕭邦豎起大拇指。
「老祖宗只傳我們家一脈,全世界只有我家人姓蚩,有機會介紹我的堂弟給你認識。」
「有機會的。」蕭邦點頭。
光頭少年放開掐住小豬的手,拿著帳單微微鞠了躬,拿著夾著錢的菜單轉身離去。
還未走遠,光頭少年轉頭指著蕭邦。
「你也挺有趣的,特別是你眼睛裡的那枚時鐘,你身上的時間不是你的,今天這裡有挺多和你一樣的人;不過他們更慘,他們連時間都沒有。」
光頭少年輕笑兩聲,笑聲豪邁,轉身也豪邁。
蕭邦一愣,一個反射動作立即跳上前想要追問。碰巧撞到另一個女服務生,女服務生一個平衡失穩,手上端盤的飲料灑在蕭邦的身上。看著光頭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蕭邦伸手就要撥開女服務生,同時卻有好幾個客人陸續走過,擋住了蕭邦的視線,一時間竟無法上前。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女服務生嘴裡不停道歉,一邊拿著餐巾紙往蕭邦身上擦,幾名客人有說有笑的擋在蕭邦的前面。
「讓!」一股不耐的無名火上升,蕭邦一個大吼,正拿著餐巾紙想要擦掉灑在蕭邦身上飲料的女服務生嚇到,立刻側開身子,擋在蕭邦身前的人也立即識相的退至一旁,讓出了一條通道。
夾著鈔票的菜單靜靜的躺在點餐櫃檯上。
光頭少年已經消失在人群中。
「what the fuck?」蕭邦抓的後腦杓,一時間還無法反應過來。
小豬揉著肩膀,一臉賭濫的從旁邊探出頭來,偷偷觀察著光頭少年是否已經遠去。
「各位親愛的來賓您好,Trick City今晚的表演即將正式開始,讓我們接下來用兩個小時的時間,細細的品味我們的駐唱樂團《Beats》為我們帶來的動人歌曲,點亮今晚的每一盞燈。」
廣播音響宏亮的奏起開場白,輕柔婉約的田美聲音迴蕩在城市光廊的咖啡座,聞者陶醉。所有的旅客、蕭邦、小豬、滔滔不絕的傳銷商,不約而同的輕聲鼓掌。
「好阿!」一個嘴裡嚼著檳榔,穿著花襯衫的男人用極為道地的南部腔叫好,懷裡只有三歲的小男孩也開心的拍打著父親的胸膛。
「蕭邦大真好,當作家都沒有工作時間的壓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完全不用擔心被人管...。」
小豬嘴裡嘀咕著,他不曾有過在這種氣氛旖旎、爵士樂演奏的場合感受屬於一個城市的美好。
從小就和媽媽住在台中大甲的偏遠鄉下,對於都市的印象也只有錢字頭上趕生活,所有對於文化的感受全部只能從書本或是電視上獲得。
結綵的花燈,還有現在打響小鼓的節奏,小豬有些出神了。
「真希望我也能讓我媽過這樣的生活。」
「這種生活從我成名前就在過了。」
服務生送來威士忌,蕭邦一口就乾了半杯,感受烈至心脾的刺激。
「成名前過這種生活,不會餓死嗎?沒固定收入、沒名氣......」小豬滿懷疑問,現在這樣的悠閒生活,不就得要先達到有錢有閒又有名氣嗎?
蕭邦在小豬心目中無疑是一個指標性的存在,創作上的成就,自由毫無牽掛的人生,隨心所欲的姿態,在在都是超脫社會金字塔最完美的存在。
「固定收入、名氣、存款起碼破百萬,最好還得有個幾張長期獲利的股票去支撐我的生活面。最起碼我得把”現實”這兩個字給結結實實的解決了,我才能享受這些,是嗎?別老是把現實掛在嘴邊才能過生活。」
蕭邦不屑,拍了小豬的頭。
「這話也是我媽教我的...」小豬無辜的想為自己平反。
「我想做什麼,於是我做什麼,這就是現實,其餘的和我無關,人生很短,沒必要連生活的價值觀都得讓人教你,重點是你到底想要過怎樣的人生。」
清了清喉嚨,蕭邦下了個結論:「不斷前進人生才會有出口。」
燈光暗下,蕭邦瞥了一眼,樂團已經站在舞台上,全場頓時靜謐下來。
樂團的主唱是一個身高172左右的高挑女生,年紀和蕭邦差不多,蕭邦先前和身為演藝圈製作人的好友吃飯時見過這女孩。
女孩的歌聲很好聽,人也很美麗,蕭邦喜歡女人留著長髮。
沙鈴聲沙沙響起,配合著鈴鼓輕巧的點綴,旋律忽遠忽近,開啟了一首通往空茫沙漠的歌曲。
盧冠廷無可超越的經典之作,周星馳《大話西遊》結尾收幕曲。
一生所愛。
「從前現在過去了再不來,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歌詞輕柔響起,蕭邦閉上眼靜靜聆聽著,連原本囉唆的小豬也閉上嘴,聆聽台上女伶幽唱。
時日一久,蕭邦都已經快忘記自己是光陰賊的身分了。
光陰賊,偷的是光陰,度的是歲月。
十五年了,蕭邦在這十五年來一直是孤家寡人的一個,當初巫師告訴他,光陰賊可以隨心所欲的去搶奪自己想要的人生。
可巫師沒告訴他,代價的寂寞會是這般荒涼。
蕭邦想起,他把過去的時間全部丟棄給巫師了,讓巫師當成垃圾車一樣載走。
死去的時間會化成沙,對蕭邦而言,人生的時間軸上,他在22歲那年拋棄了過往的人生,於是在他的生命裡,過往只剩沙漠的荒涼。
眼睛裡的時鐘逆時針轉動,倒退回蕭邦過去的35年。
只有一片沙漠,什麼都沒有。
每隔一段時間,蕭邦會調整鑲在靈魂上的時鐘,倒退回過去的時間。每一段調整,蕭邦的腦海理會浮現那段時間的海市蜃樓,重現過往所有的記憶。
每一次,走進潛意識裡的記憶宮殿,一切皆空。
偶爾會有一些斷簡殘篇,變成一幅幅畫掛在牆上,讓蕭邦站在前面表示悼念,接著黯淡在逐漸隱去的牆裡。
「雖然聽不懂,但這首歌好聽!這是誰的歌?」小豬嘴巴微開,陶醉在悲傷輾轉的旋律裡。
「是盧冠廷的一生所愛......」
「鮮花雖會凋謝....(只願)...但會(為你)再開.....」
遼闊的意境,伴隨著沙鈴聲走入終曲,蕭邦走在歲月的盡頭,往人生更前一看,仍舊是無邊無際的沙漠。
平常時候,蕭邦只有在打著小說時,才會一個人關在偌大的房間裡聽這首曲子,現場聽聞,女主唱搭上旁邊幽幽高亢的合聲。
若有似無。
「一生所愛隱約,在白雲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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