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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德篇》

 

這是幾年幾月了?時間的流逝往往令人渾然不覺,在周杰倫唱的龍捲風旋律下,我也已經年近四十了。

 

常人說,人生四十而不惑,我想問,不惑在哪?

 

從笑蓉終於把我們愛情的結晶生下來那晚,我的人生就充滿了疑惑。

 

最大的疑惑是,我還有往後的人生嗎?

 

 

「別那麼悲觀,你的面相看來也算有福報的人,遇上這麼倒楣的事情還能被我碰見,你上輩子香肯定燒得很多。」

 

這是蚩夏把我從吳興致手邊救回來時對我說的話,我分不清是安慰還是諷刺,蚩夏一向是冷漠的表情,歲月的風霜在他的臉上蓋了一層冷漠的淡然,令人難以看見他心底面目是什麼。

 

但他是個好人,雖然專科畢業後就投身軍旅生活,鮮少與外面的社會接觸,就這麼封閉在軍營裡。

 

對於人性善惡的判別,也只剩下軍營裡的人當作參考基準,從那種標準下來看,蚩夏是個好人。

 

金九、伊達、趙忠、帷尊,他們都是好人。

 

也許是封閉了太久,魔羯座的我在過去似乎沒有遭遇過如同電視劇情節離奇的事件,父親道家無為而治的思想打小薰陶。

 

我並不喜歡與人爭,只希望一切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

 

所以出社會我考上了軍官,坦白說這份現今台灣人人趨之若鶩的工作門檻真的不高,雖說當時也是付出了努力埋頭苦讀,可天生不懂唸書的我最後還是望著應考科目興嘆道:「要個穩定,不容易阿!」

 

 

 

第一份工作就是最穩定的軍職,又是空軍軍種,連我呆的單位也是後勤單位的涼缺,本來就習慣溫和處世的我和長官同事們也處的不錯。

 

就這麼領著讓我覺得有些良心不安的薪水,一個月五六萬,還在二十三歲那年牽了台國產車。

 

 

甄笑蓉是我第一個女朋友,也是最後一任老婆。以前很喜歡童話故事裡的情節,那些「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篇章可以算是我人生最大的夢想了。

 

坦白說,我是個幸運的人,軍中好友育彰透過他女朋友介紹了她妹妹給我認識。

 

「你好,我叫甄笑蓉!」

 

她是個活潑的女孩,豐滿的嘴唇以及高挑的身形,嘴唇如兩片水蜜桃般念著自我介紹,我的心跳也跟著劇烈跳動。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心跳。

 

 

 

後來我每個禮拜放假都會開車去找她,每回她總是笑得很開朗,看著她坐在副駕駛座上時,心裡有句俗套到不行的對白拼命喘著:「就是她了!就是她了!」

 

「跟你在一起時我好開心!」她說。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前男友似乎是個很執著的人,分手後仍舊時常打電話要挽回,笑蓉有時拒接,有時則是直接關機。

 

根據笑蓉的說法,那男的是個偏激的人,偏激到敢罵天地不仁,每次吵架便是毀天滅地的等級。

 

我有些傻了,問她:「愛一個人需要愛到毀天滅地嗎?」

 

她回我:「他有別的女人才是天誅地滅的事。」

 

我莞爾,也不再說話。

 

 

後來我們在一起了,一切很順利,連第一次做愛都讓我感覺人生是無比幸福美滿的。

 

 

「可以嗎?」那天晚上我們住在她姊姊家,我主動脫下她的衣服,她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呆呆的點頭。

 

 

「好痛......」笑蓉哭了出來,我慌了,現在的血壓可能逼近高血壓的判定標準,我會不會因為這樣被迫退伍?

 

「對不起......」我低頭,下半身仍舊緩緩的推送著。

 

「嗯…啊…」她吃痛的表情仍硬擠出一點笑容摸著我的臉。

 

那晚我可以聽見血液裡所有流動的紅血球都在叫喊,每吋細胞都沐浴在飲下紅酒般的興奮。

 

我抱緊她持續推送著,聽著她在耳邊的喘息聲,揉著她的胸部。

 

 

突然,我們停了下來。

 

誌放在床頭的手機天殺的在這時候響了起來,是一封簡訊。

 

來自於南方一個她曾經很愛的男人。

 

 

笑蓉一臉嫌惡,我則尷尬的維持著插著一半的姿勢,尷尬思考到底要進去還是出來。

 

她回傳了一封簡訊,手機關機。

 

「是他?」

 

「恩。」

 

「你回他什麼?」

 

「我已經把自己給了你。」

 

她甜甜的看著我,雙手抱住我的腰,竟自己動了起來。

 

「啊......嘶......」

 

挺進,佔有!

 

那晚,我們在肉體與肉體之間交纏著,感受著彼此人生中第一次最美好的溫度。

 

耳邊是笑蓉的電腦撥放著音樂,曲風聽來有些桑涼,有些遙遠。

 

我奮力的在笑蓉的身體裡挺進,那首歌卻漸漸把我的思緒拉遠。

 

 

「一生所愛隱約......在白雲外。」

 

 

我隱約聽見,南方的天空,隱隱響著雷聲,似乎有頭龐然巨獸在遠方嘶吼。

 

 

 

 

 

之後我們一直維持著相當美滿的關係,雖說年紀上差了幾歲,她卻展現出不同於同年齡女孩的睿智。

 

有一次當我被隔壁鄰居一名賣健康食品的阿婆推銷時,我面有難色不知該如何拒絕,她一把推開我逕自和那名阿婆聊了起來。

 

 

「阿婆,你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她笑起來很有成熟女性專有的女人味。

 

「唉唷!你是政德的女朋友對不對?你也幫我勸勸政德,年輕人生活要顧,反正他現在當軍官也閒閒沒事,男人就是要開創第二份事業才算男人,你看看我們公司......」

 

阿婆接下來用了十分鐘的時間講解她背後那間健康食品公司有多麼美好的遠景,獎金有多麼優渥,找來一個拼事業,找到十個做團隊,十個百個開事業。

 

琳瑯滿目的說詞,我突然狐疑這阿婆什麼時候有這樣的口才。

 

「所以說阿!妹妹,你也可以一起做啊!雙薪家庭月收入沒有二十萬很難看耶!」

 

阿婆熱心的建議,我可以從她的苦口婆心中感覺到一股熱誠,讓我幾乎都想握著她雙手大聲應好了。

 

笑蓉瞪了我一眼,我悻悻然退下。

 

「阿婆,你那間公司叫什麼名字?」

 

「鴻益事業啊!」

 

我不曉得那間公司究竟有什麼樣的背景,先前也聽過不少人提過這間公司,褒貶參半,傳直銷公司本來就有這樣的爭議。

 

那些號稱有賺到錢的人愛得要死,做份事業比孝順父母還要奮力。

那些搖頭罵著五花八門髒話的人則扮演起了電視節目「關鍵時課」裡頭的名嘴大肆批評。

 

阿婆似乎按下了原子彈的按鈕,因為笑蓉已經變成了驚奇四超人中的霹靂火,全身漲滿了殺氣,這是我頭一次見到她這樣。

 

台灣霹靂火的氣勢。

 

「阿婆,做這種老鼠會是因為你朋友好找了,只好找我們家政德嗎?」

 

 

笑蓉笑了,她居然笑了!

 

我暗自抽了一口冷氣,倒退三步。

 

核彈禁區,生人勿近。

 

我開始替阿婆默念聖經,希望上帝能夠憐憫她的靈魂。

 

 

 

「你怎麼這樣說!我是看你們家政德很有潛力,你們剛好郎才女貌!人生就是要拼個第二事業才算保險嘛!不然你甘願放你們家政德這樣只是做個軍官沒出息嗎?」

 

我傻眼了,這還是頭一次有人說我沒出息,更傻眼的事還在後頭。

 

「阿婆,你現在賺多少?」

 

「現在賺的還不多啊,一個月也有一兩萬,先前我上面有一個少年郎能力很強,才二十出頭就做到二鑽了,年收入百萬......」

 

不等阿婆說完,笑蓉哼哼冷笑兩聲,接著化身為山海經裡頭才看得見的女妖,把女人最可怕的語言能力發揮的淋漓盡致。

 

「你說的那個二鑽剛好我也認識不過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大爛人罷了阿婆你真可憐怎麼會有那種上線人家都說上樑不正下樑歪阿婆我勸你還是別做了尤其跟到這種公司專門拐人進去的年收入百萬又怎麼樣出來的都是一堆沒心沒肝愛劈腿又說謊的人阿婆該不會你也變成這樣了吧我是勸你不要這樣阿婆人在做天在看如果你不怕被雷劈的話就繼續做沒關係但是不要來找我們家政德我也不會和你......」

 

笑蓉幫我口交時我可以知道她的肺活量有多強,但我不知道她強到可以機關槍似的說話毫不斷氣。

 

聽說她前男友也是那間公司的,據說做到挺高聘的,不知道阿婆認不認識。

 

後來笑蓉摟著我的腰高興的走入家門,我們還有一個下午的甜蜜時光要溫存,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阿婆像顆壞掉的橘子杵在在原地。

 

 

笑蓉說,她的口才有一半是跟她前男友學的,相處了八年,很難不一樣。

 

說著這件事時她很不開心,好像前男友留了什麼不堪的東西給她,永遠留在她身上。

 

 

有沒有一個世界是只有我們兩個人,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很單純的活在當下?我曾經以為考上軍官後就能平步青雲,這輩子不會有任何的風風雨雨大起大落,事實上我錯了。

 

我突然有點羨慕笑蓉的前男友,那個暴躁的瘋子。

 

這來由還必須特別提一下。

 

 

十幾年前我們還沒結婚前,我幫笑蓉整理她凌亂的房間,準備將她的東西搬遷到我們的新屋處。剛剛大學畢業的她就讀社會工作系,有高如泰山的文件資料等著整理,她也只是隨性的吩咐我把書全部扔掉

 

成堆的社會福利學講義,成堆的老人福利講義,成堆的不知道哪些男人寫的情書,成堆的......我操這成堆的東西也太多了吧!

 

「我只能勇敢,學習釋然!」

 

看著滿坑滿谷的書籍,我不禁唱起了歌,隨手拿起了掉在地上的一本小說。

 

書名很有意思,整本書看起來有點老舊,封面及內訂的書頁上皺摺了許多凹痕。

 

兩年前出的書,現在居然像從十年前的二手書攤買回來一樣。

 

笑蓉肯定翻了很多遍,多到這本書佈滿了光陰的痕跡。

 

《而那天的雨安靜的像場雪》

 

 

翻開第一頁,作者是一個我未曾熟識的人,存在於笑蓉的過去。

 

蕭邦。

 

作者欄的照片上他有著一頭金色短髮,看起來很像太空戰士裡的克勞德,只是臉上是楚霸王項羽的驕傲。

 

後來我竟花了一個下午把這本書看完,笑蓉今天回他老家,我時間多的是。

 

 

我才知道,笑蓉從前有個小名叫雨。

 

蕭邦的文字時而簡潔俐落,時而深遠綿長,文法上交雜著許多詩句,我不懂我是在讀詩還是看小說。

 

但我看見了一場大雨下兩個人背對背靠著,以身體接觸的那條線做為一個世界的分割,就像一面分成兩種不同境界的鏡子。

 

男生的世界是滿天火雨,腳下踏的是怒海滄濤。

女生的世界青青河畔草,佇立在水一方。

 

 

 

整本書看完,有股說不出的哀戚在心中縈繞著,雖然筆法不像張愛玲那麼華麗多彩,但整個故事讀來也是風華絕代。

 

蕭邦的文筆很細膩,他真的是笑蓉嘴裡說的那種毀天滅地的人嗎?

 

從他的文字裡,我看見了溫柔。

 

 

 

我默默的收起了這本書,這算是和這名無緣認識的人之間唯一的聯繫。

 

蕭邦嗎?笑蓉今天能這麼棒,想必也是他們兩個在一起過的緣故吧!

 

這一晚,我在笑蓉的房間裡翻閱著那本《而那天的雨安靜的像場雪》,聽的仍是我們第一次交換彼此時耳邊放的那首歌。

 

盧冠廷的一生所愛。

 

 

或許感情經歷過了熱戀期後,就會開始面對所謂的現實,笑蓉愛上了別人。

 

並且為了對方懷胎兩次,也墮胎兩次。

 

 

之後雖然他們再無聯繫,可是我卻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剝離了一般。她什麼也沒有告訴我,一切恍若沒有發生。那天我在書桌前,看著她的就醫紀錄,久久無法言語。

 

「唉......」長嘆一聲,一切重新丟回過去。

 

墮胎的證據在我手上,我沒有猶豫的把它撕碎,扔進垃圾筒。

 

 

我一定同時也撕碎了什麼,扔掉了什麼。

 

此後我們相敬如賓的生活了一年多,我仍舊與過去一樣臉上掛著微笑帶著她四處遊山玩水。只是我的心上一直掛著一樣懸念,要是我和笑蓉有了孩子......

 

她的身體撐不撐得住?

 

 

 

很快的笑蓉又懷孕了,這次應該是我的,應該啦。從我們走出婦產科的門口時,我開心的把她抱了起來,熱情的擁吻。

 

美好的人生就要到來,不是嗎?

 

先前有什麼樣的過去,就讓它過去吧。

 

有了小孩,就得要有個像樣的婚禮,那陣子恰好遇上了漢光演習,前前後後我得統籌各個單位的資源規劃。

 

於是我們商量好生完小孩後再舉辦婚禮,在育彰以及笑蓉的姐姐見證下,算是完成了價值新台幣150元的婚姻關係。

 

這段美好的流水帳前段人生就在笑蓉被推進產房後,徹底荒腔走板。

 

 

 

「李先生,您太太先前曾經流產過,胎盤不穩固,現在難產,請你要有最壞的心裡打算。」

 

醫生機器人般的聲調冷硬的告知我這個消息,也一併毀了我的理智。

 

只是嘴巴上一直念著:「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

 

 

我開始在醫院內大聲吼著,眼淚無法遏止的拼命飆落,我不懂為何人生不能安穩的過,非得遭遇這些?

 

曾經變質的感情我不計較,不像蕭邦那般有故事的人生我不追求,我只想求一個穩定平凡,為何上天要如此對待?

 

 

我無助的坐在手術室外等候,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就只剩下這麼無助的等。

 

把臉埋進雙掌間,仔細的看清楚手上的紋路,有沒有任何歹命的掌紋刻畫在上面?

 

等、等、等、等、等,手術室的紅燈還沒關上,笑蓉仍在裡面急救。

 

等、等、等、等、等,等不到醫生的限時掛號信告訴我是Dear John letter還是Congratulation。

 

等、等、等、等、等,等到一通手機簡訊。

 

 

我焦急的拿出來定睛一看。

 

呼吸開始沉重了起來。

 

 

 

 「 你好,我叫吳興致,職業是吸血鬼,副業是傳銷首腦,當然你也可以大笑,我由衷的期盼一分鐘後你依然能夠如此大笑。歡迎加入這場遊戲,你有幸獲得這次轉換人生的機會,代價只要付出你的時間;你可以拒絕,但最後一定會接受,你不能退出,你想退出你人生的轉捩點吧?如果你贏了,我可以實現你一個全新的人生;如果你輸了,我會聳聳肩帶走你的下半輩子。  」

 

 

 

 

我不能呼吸,只是看了看簡訊,因為醫生也在這同時走出了手術室朝我走過來,後面跟著一名護士。

 

 

 

小孩情況危急,笑蓉仍在急救。

 

心上一顆石頭懸著,另一顆炸彈綁上眉頭。

 

 

 

 

簡訊的後頭註明著高雄市捷運站的生態公園站,時間在三天後的晚上,我該去嗎?

 

 

走進醫護室,我坐在笑蓉身旁,挽起她的手靠在我臉上,還能感受她手上的餘溫。

 

我未來的妻子,我的笑蓉,我這輩子注定好的姻緣,正逐漸冰冷的躺在床上,神色憔悴,床褥上還留有我兒子出世時母體內流出的鮮血。

 

笑蓉的姊姊抱著孩子在一旁沉默不語,她同樣也是難過得無法自己。

 

「孩子都生了,總得起個名,要叫什麼名字?」育彰拍著我的肩膀。

 

「等笑蓉醒了讓她命名吧!」

 

 

 

我望著笑蓉豐滿的唇,手指輕輕的撫動。

 

 

醫生也沒辦法保證她能醒來,那封簡訊詭異非凡,卻似乎唯一的一道希望。

 

我想起小時候曾和爸媽去過天主教教會,聽著神父佈道,整個過程無聊,我的心卻異常的平靜。

 

 

那段聖經的內容是這麼說的:

 

 

「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吳興致嗎?

 

 

 

我深呼吸,看著出世不到二十四小時的孩子,是個男孩。

 

我真的好想,好想抱抱他,抱著他在笑蓉前面逗他笑。

 

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去做。

 

我的人生就該幸福美滿,我不怕犧牲任何東西去交換這樣的一切。

 

笑蓉的姐姐把孩子輕輕放在笑蓉旁邊,孩子懶洋洋的打呼著,伸伸短小的四肢。

 

我拿起手機拍下這一幕,放回左邊心房前的口袋。

 

 

 

高雄,我來了。

 

 

陽光很刺眼,眼睛像是閉上很久般,所有光源變成初生般的敏感,睜開眼眸子看見的全是不相識的陌生人。

 

卻也是帶著我通往從黑暗之路慢慢走向光明的一行人。

 

 

蚩夏告訴我,我沉睡了十五年。

 

在這光明几淨的房間裡,我感到十分舒適,卻充滿了脫離現實的異樣感覺,彷彿我仍在做夢似的。

 

我的妻子笑蓉呢?

 

我的孩子呢?

 

那些屬於我的美好家庭、美好過去呢?

 

 

「你的過去還在,這是你該慶幸的地方。」一名金髮少年在我身旁對著我說,他有著桀傲不遜的氣態,一時間有我說不出的熟悉感。

 

「但是你沒有未來。」蚩夏冷冷的說,那時他熊般高大的身體背對著我,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沒有未來是什麼意思?我已經死了嗎?

 

摸著胸口,還有心跳聲。

 

好心的金九向我解說了光陰賊、浮世商會以及吸血鬼等等事情,每個人自我介紹了一番。

 

 

蚩夏是個鐵一樣的人,冷淡,看著他的外表卻總感覺他體內有股熊熊大火,飲而未發。

 

趙忠很老,外表看起來很像三國演義的黃忠,他卻自稱是趙雲的後代。嘴裡總是念著當年勇當年強,他的眼裡總有一股壯志未酬的遺憾。據伊達說他祖先裡有一個叫做趙無烈的光陰賊名將,隨著精忠岳飛鏖戰胡虜,單槍匹馬殺敗控制了遼國政權的吸血鬼大軍,最後卻在岳飛被十二道金牌招回處死後隨著岳家軍的沒落從此在沒下文。

 

想必他的心裡也是很想和這曾經威震西域的吸血鬼剋星一樣吧?

 

「你是軍官阿......可惜阿你們現在的軍隊素質不如我們當時阿......」

 

他老是這樣說著,我也不怪他。伊達倒是常常看不慣他的碎嘴,老是出口吐槽。

 

 

伊達據說是日本戰國時代的人,他和趙忠睡同一間房間,兩人各自在地上打地鋪,這似乎比較符合他們的生活習慣。伊達同樣也有一副傲骨,卻多了年歲的滄桑,老是說著如果「早生二十年,歷史肯定不同。」之類的話,我對日本歷史不熟悉,但我認識伊達這個人。

 

他其實是個寂寞的人,老是自己拿著骨灰級的火統一個人在房間喃喃自語。

 

正確說起來,他們都是寂寞的人。

 

 

金九也很寂寞,只不過他的寂寞有些詭異,雖說光陰賊能夠替換他人的人生,說穿了也只是延年益壽的豪華版。

 

消瘦的身軀配上老是咳阿咳的病懨懨形象,若非他說他還有一百八十年的命好活,否則我真懷疑他哪天會不會突然暴斃。

 

總的來說,金九算是這幾個人當中脾氣最和善的,幾乎有問必答。

 

 

還有一個很驕傲的人,這份驕傲我不知該如何去描述。

 

 

一頭金色短髮,凡事都無所謂的眼神,還有狠辣鋒利的言詞。

 

打小就是個棄嬰,從一個叫巫師的人和趙忠祖先趙無烈的手上交給蚩夏,由蚩夏三人扶養長大。

 

他也沒別的嗜好,就只是一個人對著月亮吟詩作對。

 

一個人站在陽台上揮著刀,我沒見過其他人指點過他刀法,他就是一個勁的對著夕陽揮著根本看不出什麼套路、毫無章法的架勢。

 

一副征戰天下,唯我獨尊的狂態。

 

無法言喻的熱血。

 

 

「你叫李政德?」金髮少年問我。

 

「嗯,我們認識嗎?」

 

「我叫帷尊,我的人生,你也有份。」他微笑。

 

我望著他的笑臉不知所以然,卻在朦朧中有股不言而喻的滄桑感。

 

這種感覺和笑蓉帶給我的很相似,絲毫不懼怕天地萬物的那份驕縱。

 

這張臉我看過很相似的,在那本《而那天的雨安靜的相場雪》作者專欄上的照片。

 

 

 

 

 

後來每天我都在陽台上看著他練刀,映著金黃落日的銀刀頗有一份詩情畫意的美學,若非我讀過詩不多,真該當場吟個一首出來。

 

 

「光陰賊的命都很長嗎?」我問帷尊。

 

「不清楚,我不算是光陰賊,我只有十八歲。」一刀起,天邊有風。

 

「為什麼?」

 

「我的未來還沒到,在那之前我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人都有選擇的機會,我有,你也有。」

 

「出生的時候我爹娘就把我當成隔夜飯倒在餿水桶裡了,我的命是趙老送的,她說我到十九歲前的命運都無法更改,一切注定好。一直到了十九歲過後我才可能按照我自己的意思開闢未來。」

 

「命運不是自己想做就能掌握的嗎?」我有些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哈,我試過,十九歲前我只能有兩種選擇,一個就是在有著近乎精神病的父母調教下一步一步長大,然後寫詩寫作走入傳銷事業,另一個就是像現在這樣,脫離於所有社會體制之外,獨自一人在陽台上揮著刀。」

 

「有這種事?」

 

「蚩夏他們平日也不管我,我愛去哪就去哪,有一次我自己坐在星巴克裡面讀著巴哈特的小說,當時我一邊聽著陳奕迅的歌一邊看著書,順道在筆記本上做些筆記。」

 

「為什麼要這樣?」

 

「當我回到正常生活時我要當小說家阿!當然要先做些準備,不然十九歲時怎麼過回我想要的正常生活?」

 

帷尊的眼睛張得很大,像隻年少輕狂的金色小貓,看著天空,彷彿天的另一端藏著他夢想的人生,散在星羅棋布裡。

 

「你已經很正常了,還能在星巴克寫著書,這樣的生活很愜意,多少人夢寐以求的?」

 

「然後就會有一個白目的人過來搭訕,也不等我同意就擅自坐下來開始身家調查。」

 

帷尊一臉賭爛,令我聯想到那位鄰居的阿婆。

 

「好幾次都是這樣,每當我開始做著自己的事情時,就會有那些傳銷商接近我,若不是不能亂殺人,我真想一刀砍下他們腦袋。」

 

 

「哈,你都已經脫離這個社會了,還在意能不能殺人嗎?」

 

「我不是殺人犯。」

 

 

帷尊簡潔有力的結束這段談話,我卻不禁開始思考,我沒了未來,又會是怎樣的情形?

 

 

我向金九借了電腦(他從上一個被他偷走人生的倒楣鬼家裡順手牽來的),登入自己的Facebook帳號,無法登入。

 

打電話去國軍表明我自己的身分,查無此人。

 

撥打笑蓉的手機,已停用。

 

撥打老家電話,空號。

 

 

所有我能和自己原本生活產生關聯性的東西全部斷了線,我想走出去看看這世界究竟變成什麼樣了?

 

當我知道笑蓉平安無事,而我的小孩也平安長大,鬆了口氣,卻也馬上迫不及待想見上一面。

 

 

在我的苦苦哀求下,蚩夏與帷尊陪同我回到台北老家一趟。

 

「人類還真是情感的奴隸呢!」

 

 

帷尊是這麼挖苦我的。

 

我沒理他,也沒心思理他了,當我看見老家只剩一堆廢墟時,我什麼心思都沒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爸媽呢?我小妹呢?我的妻子呢?我的孩子呢?

 

 

我跪在只剩殘牆破磚林立的廢墟前,久久不能自已。

 

「我說了,你的人生已經沒有未來了,你現在也不可能回到正常的社會生存,不論你盡多大努力,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了你。好消息是你不會變老,但是你會一直這樣在人間徘徊著,沒有生死,沒有人生。」

 

 

帷尊的話像把槍,把眼前已成廢墟的我的前塵往事封成一顆子彈,射穿我的心臟。

 

 

我看著這片曾經該是我最心愛的美麗家園,看著這棟已經變成連靈異節目都無法出外景的斷垣殘壁。

 

 

「我該怎麼把我的人生搶回來?」

 

 

「參加賭博默示錄阿!人生逆轉遊戲!」帷尊撿起一塊磚頭,遠遠拋了出去,我真該搶過磚頭往他臉上砸的。

 

「人生是可以搶回來的。」

 

蚩夏搭著我的肩膀。

 

「?!」

 

「只要你有覺悟就行了,光陰賊的故事可不是人類扮家家酒般有趣。」

 

蚩夏把臉湊到我面前,讓我看清楚那枚時間是如何的轉動,讓我看清楚我的人生正被藏在什麼樣的地方。

 

「我們的故事很無聊,而且有可能會死。」蚩夏咧開嘴一笑,笑中含著魔神般的威嚴。

 

 

「我本來就會死。」

 

腳邊似乎踩到了什麼東西,我挪開一看,腳下踩著一塊老舊的懷表,指針還在滴答滴答的轉著。

 

那是我爸的東西,錶面的玻璃破了一塊,碎出半邊五芒星的圖案。

 

小心翼翼的把懷裡一張照片拿出,那是我留著的唯一一張合照,與笑蓉。

 

撕碎,留下兩人接吻的甜,嵌進停止前進的懷錶裡頭。

 

 

 

「說句我們的行話吧,不過通常這句話都是用來拿走別人時間的當下說的。你願意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換回你的人生?」

 

 

「我還有什麼東西能當作籌碼嗎?」

 

蚩夏和帷尊對看一眼,兩人很有默契的伸出手。

 

 

望著他們,我有些恍惚了。

 

 

 

這輩子一子甘願活在一個平淡無奇的人生裡,此時我再無人生,還有什麼好選擇的?

 

 


 

「他殺了我兄弟伊織,我們和吳興致也有筆帳要算呢!」帷尊還是看著夕陽,我卻感覺他的背影變的好大好大,模糊的氣質中,有蕭邦藏在詩裡的狂氣。

 

「規矩很簡單,用你的命和我們拼一次,拿吳興致的人頭來喚你的人生。」

 

蚩夏笑了,帷尊也笑了。

 

我就這麼成為他們的一員,一個被世界排擠的人,和一群淡漠時間的人。

 

彼此交會。

 

 

 

 

 

 

 


 

「原來蕭邦長這個樣子。」

 

我看著躺在床上的這個人,不久之前我也和他相同處境,只是吳興致沒讓我受到任何傷,他只是搶走我的人生而已。

 

而蕭邦身上琳瑯滿目的傷痕,這慘狀很清楚的說明吳興致要搶的是他的命。

 

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

 

 

 

「原來這傢伙長這樣阿?」帷尊仔細的翻了翻蕭邦的瀏海,看著他的臉龐,自己則摸著下巴露出很複雜的表情。

 

我同樣心裡也覺得複雜,他們兩個幾乎長的一模一樣。

 

蕭邦像是大了十幾歲的帷尊,金色的瀏海換成了黑色的髮絲,沉睡中的臉看不出驕狂,可佈滿風霜的臉卻隱藏著一股睜開眼後睥睨天下的氣勢。

 

我們終於見面了,卻是在這麼詭異的情形底下見面,我就這麼看著兩個長相幾乎同個模子刻出來的人在面前,一靜一動。

 

說錯了,應該是三個。

 

三個不同年紀的蕭邦共處一室。

 

「大叔聽說你沒了未來喔?好可憐喔,沒了未來是什麼樣的感覺?」一個高中版本的蕭邦坐在我身旁。一頭刺蝟造型,略為豐滿的嘴唇,還有一雙清澈的眼睛。

 

這個十五歲左右的年輕人自稱小豬,和我一樣姓李,有著很像笑蓉的雙唇以及和蕭邦、帷尊很像的臉孔。

 

我有些無言的看著他,總覺得有種似曾相似的熟悉感。

 

 

 

 

 

「你現在和蕭邦一起被我們救了回來,如果沒把吳興致宰了,你也別想回到你原本正常的生活了啦!一輩子就和我們一起活在被追殺的刺激裡吧!」

 

帷尊靠著窗櫺削起一顆蘋果,扔給伊達,伊達一個下意識閃身,蘋果砸在金九的臉上。

 

「他奶奶的,丟俺很刺激嗎?俺先把你給宰了!」

 

撥掉臉上的果肉,趙忠跳起身子,氣到鬍子都打結了,像被天然的電棒捲燙過似的。

 

一掌轟向帷尊,帷尊哼一聲,背後窗戶打開,順勢往後倒了下去。

 

趙忠探頭到窗外,帷尊在半空猶如華麗的跳水姿勢,一個後空翻,長刀翩然斗出插落地面。以長刀為重心漂亮的翻了觔斗踏在地面上,大聲在底下喊道:「姓趙的有種下來比過一回!」

 

趙忠鼻子哼著大氣,身法疾如飛箭竄出窗外,底下傳來兵器鏗鏘以及兩個男人的用不同方言的叫喊。

 

「趙忠什麼時候會山東腔了?兩個神經病。」伊達打了個哈欠,繼續倒頭就睡,小豬則一直看著伊達的眼罩,好奇之極像是想把眼罩脫下看看究竟底下是什麼玄虛。

 

 

小豬是一個很單純的小男孩,在躲避吳興致的吸血鬼搜索的同時,總是能聒噪的亂哈拉。

 

「政德大叔你也是普通人吧?聽完你的故事後我覺得你真的很堅強耶!遇到這麼多事還可以這樣笑著說要討回自己的人生!」

 

「哇!大叔你是軍官阿?固定的收入固定的工作應該很無聊吧?有沒有想過拼拼看其它的事業?」

 

「想起我老媽老是不准我做傳直銷,我還是認真去拼阿!唉,誰知道吳興致皇冠居然是吸血鬼,這世界上還居然真的有吸血鬼!」

 

 

「那晚我可嚇死了!我不知道我的偶像蕭邦大居然那麼帥!先前以為只會寫小說,拿刀那樣霍霍霍霍霍霍霍的,我都想唱歌了!」

 

「政德大叔你有沒有老婆阿?這把年紀也應該有老婆吧!你老婆一定很漂亮吼!有機會一定要帶我認識一下,反正我們也算朋友了!」

 

這個不分青紅皂白、不懂人情世故的十五歲小男孩就這麼跟我在這裝潢像是養老院的房間裡面抬起槓來。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情結不適合套用在我身上,我的個性並非如此的豁達開朗。

 

小豬人如其名的三八,據說這也是他媽給他取的綽號。

 

很難想像這樣一個呶呶不休的年輕人居然會這麼的袒護他媽。

 

 

 

我掏出父親留給我的懷表仔細看著,這只錶已經停擺很久了,金九從置物櫃裡翻出電池給我替換,換了三回,停了就是停了,怎麼樣也動不得。

 

小豬一時手癢,把我的懷錶搶過去玩,開心的在門口旗山大街又唱又跳的,把玩著手上的懷錶。

 

旗山老街平日人少,紅磚道上就看著這麼一個小男孩手舞足蹈,我感覺回到了周杰倫在上海1943歌詞裡寫的意境,懷舊中帶有些許感動。

 

說來也怪,懷錶到了他手上居然動了,錶面上的時間雖然不是正確的時刻,被鎖上的時間卻重新回到規律運轉。

 

 

「沒有時間的人嗎?」我伸出雙掌仔細看著手相,我不懂那些命理玄學的東西,只是出於一份男人天生難戒的好奇研究著掌紋有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為何到了這把年紀,不能說遇到怪事,我已經身處最怪異的電影劇情中。

 

無可自拔。


 

三個月後,天空是一樣的晴朗,旗山老街的夕陽從沒換過昏黃,照耀著這群同樣被遺落在世界邊緣的人。

 

 

每次入夜,天上總會傳來惡魔呼過風中的詭異驚叫,綠光一閃一閃取代星辰的微芒。

 

「真的很討厭這些吸血鬼,能不能不要再來了!」小豬把頭埋在大腿間,雙手環抱全身發抖著,我替他蓋上一件大衣。

 

在這夏秋交替之際,分不清是季節轉換還是惡魔的笑聲使人發寒,連我也有一切了無希望之感。

 

真是等了太久了,時間很容易剝奪走人對於周遭事物的敏銳度,我甚至開始懷疑是否真的能夠搶回我的人生。還是現在只是在做一場噩夢,而我其實是重傷的植物人還在昏迷不醒?

 

 

忽地,天邊爆出了火光,隕石天降之勢在雲層內炸開,無數的惡靈哀嚎聲響起。

 

小豬抬頭,我抬頭,被眼前絢爛的火光一時迷住了心神。

 

帷尊冷冷一笑,繼續擦著手上的刀。

 

伊達和金九仍舊倒頭呼呼大睡,絲毫未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平日就這樣。」閉目盤坐的趙忠突然說話,像尊隨時會坐化昇天的老僧。

 

 

好像有什麼冒著火從雲端上掉下來,摔在屋前的紅磚道上。

 

一隻隻渾身著火的人形蝙蝠全身冒著惡臭難當的焦煙,重重的摔落地面,碎成了成灰的黑炭。

 

一聲淒厲的嘶吼,雲內破出一支吸血鬼猙獰的向下俯衝,如砲彈般朝著窗戶疾射而來。

 

帷尊冷冷瞥了一眼,已經做好迎戰態勢。

 

 

突然一聲哀嚎響遍天地!

 

一把大刀翻轉飛殺,以及其暴力的手法將還沒落地的吸血鬼硬生生轟成兩段。

 

扯成兩個部份的上下半身傷口處冒出熊熊烈火,將那頭倒楣的吸血鬼吞噬。

 

鏘的一聲,刀落地面,陷地十分,噴起了石屑。

 

蚩夏身輕如燕,瀟灑的降落地面,毫髮無傷。

 

「掃興!」帷尊發出古怪的聲音嗔道,怪蚩夏太過趕盡殺絕,連最後一口尾刀都給撿了。

 

蚩夏撿起地上的大刀,騰騰熱氣從燒紅的肌膚上透出,一身剛猛熱血。

 

「別太懊惱,那群吸血垃圾很快就找上門了!」

 

蚩夏望著遠方,那雙從我認識他以來就藏著許多剛毅。

 

 

是阿,一批又一批的吸血鬼偵查部隊不斷的在此地被轟殺。

 

蚩夏僅僅只放走了一隻半死不活的漏網之魚,其餘的偵查部隊全軍覆滅。

 

這是向吳興致最好的招呼方式。

 

 

招呼打了,很快他們就會找上門了。

 

所有欠下的債也會在那天一併清償。

 

 

 

 

就是這樣,我和這群脫離於社會之外的人混在一起,混了好一陣子。

 

 

我想我開始喜歡這樣的生活了,更讓我感到驚訝的,我居然喜歡上了小豬這小男孩。

 

我沒有同性戀,也不是什麼太過奇怪的關係。單單只是一種對於後輩般的欣賞,他的年紀算起來可以剛好做我兒子了。

 

 

我們在客廳整理著各自的行囊,客廳的布置是蚩夏設計的,牆上掛著琳瑯滿目的吸血鬼頭顱。

 

是的,你沒看錯,一個個瞠目張牙,灰白枯槁的吸血鬼大頭被金九用特別的藥水炮製起來,才不會灰化。

 

我感覺我就像待在一間梟首示眾的小型焚場裡,所幸這些光陰賊身上的煞氣都很重,感覺不到任何一絲陰風吹來。

 

認真要說的話,蕭邦可能是煞氣最重的,躺了一個多月了,他身上的傷照理來說一般人得花一年以上才能痊癒,他卻神蹟似的完好如初。

 

趙忠見此嘖嘖稱道:「你看看,他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才累積這麼多的時間在身體裡!」

 

趙忠說,蕭邦體內的時間會自動被身體消耗掉,用來修補殘破不堪的身軀,如果時間用完了,那也象徵這個人的生命走到盡頭了。

 

蕭邦的生命離盡頭還很遠,金九說除非他受到致命性的傷害,否則以他身上的壽命存量來說沒有人殺的死他。金九估計這幾天吳興致就會有行動,畢竟再過一個禮拜就是兵馬俑的拍賣會了,生性多疑勝曹操的他肯定不會放任何人有機會破壞他的行動。

 

蚩夏他們和吳興致互相招惹很久了,蕭邦和我這兩個吳興致魔爪下的倖存者此時又全聚在一起,他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趕盡殺絕。

 

 

各自準備好簡單的行囊,避免遭到突襲時什麼都來不及帶走。

 

 

 

「你為什麼老是自己一個人看著那把刀?」我對正把所有目光的焦點放在長刀上的帷尊說,他在陽台上已經看著那把刀發呆兩個小時了。

 

帷尊彷彿驚醒般嚇了一跳,滿臉殺氣的瞪著我。

 

「別氣別氣,吸血鬼還沒打來,北韓與南韓也還沒開打。」

 

我笑著打破僵局,帷尊悶哼著一口氣,拿起一塊布繼續擦拭他的刀。

 

 

我不是很喜歡沉默尷尬的窘境,乾脆也跟著帷尊研究起他的刀。

 

 

嗯,刀很平凡,沒有什麼漫畫裡面太過出神入化的裝飾,硬要挑出來講究的一點就是刀把上的環很大。

 

刻意放大的刀環看來像是一枚銅幣,這使的刀鋒在視覺上也寬了許多。

 

一個十八歲的精瘦少年拿著一把略嫌太大的長刀,畫面怪,卻有種衝突的美感。

 

 

「每個光陰賊都有一個夢想,那是你這種凡人無法了解的。」

 

「喔?分享看看,我的夢想雖然不比你們偉大,但也是需要拼命去達到的。」

 

帷尊看著他的刀,臉上是無法藏匿的驕傲。

 

 

「光陰賊是啃食歷史的人,和所有人一樣沒有任何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光是偷走別人的人生來度過漫漫無期的歲月太過空虛了。命運是公平的,當一名光陰賊的造化已經到了影響世界的程度,他體內的時間會在命運的催化下......」

 

帷尊刻意不說完,但他的眼裡滿是一份對於夢想的渴望。

 

我知道這點,當我抱著笑蓉時我也有過這樣的眼神吧。

 

 

 

「時間還會催化的阿?」

 

「時間是無形的東西,他比較接近於一種能量的概念,但又不全然是,當一個人真正懂的駕馭他體內的時間,就能得到人們口中那所謂神的力量,也就是上帝的禁區。」

 

「你們就追求這種東西?駕馭時間又能怎樣?無所不能嗎?」我很疑惑,我始終不能理解那種東西。

 

「你不會懂的,老頭子,你只要活在舒適圈裡頭乖乖的當個軍官就行了。」

 

「......」

 

「你被搶過人生,但你沒活過別人的人生,當你意識到你活著的是屬於別人的東西,你的思想你的行為你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另一個人扎扎實實遇過的。那種怪異到不行的感覺讓你想排斥卻又無法逃離,只能等待時間一到才能解脫。我不曉得我身上是誰的人生,如果沒有這段時間我可能早就死了,但活下來才知道,在這個世界要做自己才是最不容易的!你這個從小到大活在安穩中的死軍官懂些什麼?」

 

帷尊沒有看著我,應該說他從沒有正眼看過我。

 

我不明白這個年輕人對我有什麼樣的不滿或是情緒,他從沒正眼瞧過我。

 

會搭話、會回應我、會削蘋果給我,可就是連一次都沒看過我。

 

 

「我也沒想懂過,我的夢想就只是能和妻子平平順順的度過這一生就好,其餘的只是奢侈。」

 

我有些生氣,這些日子以來我從平凡的世界突然掉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圈子,就因為一頭吸血鬼不知道原因的搶走了我的人生?

 

憑什麼?

憑什麼?

 

我能怪誰?

 

這名十八歲出頭的年輕人用看著小嬰兒的眼神看著我,卻連伸出手拍拍肩膀的意思也沒有。

 

彷彿我說著多麼蠢的童言童語。

 

「我有著很偉大的夢想,那種夢想是成吉思汗等級的,是宮本武藏等級的,是秦始皇等級的,絕對不是普普通通的當個平凡人。」

 

帷尊一個字一個字緩慢說著,沉緩飽富著力道。

 

他慢慢的說,我卻聽的心裡一陣激昂升起。

 

我分不清那是憤怒還是感動,我真的分不清楚,上一秒才對於這個總是摸不著頭緒的年輕人感到有些火光,下一秒卻突然感受到男人特有的浪漫。

 

 

成吉思汗嗎?

 

每個男人從小都有一個夢,成為全世界最強的人。

 

我突然好像明白了什麼。

 

帷尊想當那樣的一個人,蕭邦想當那樣的一個人,吳興致想當那樣的一個人。

 

沒有男人不會對於那樣的一份豪情壯志退卻,尤其是這群大隱隱於世的光陰賊。

 

大家都想成為那樣與眾不同的人,若是我沒有遇到笑蓉,提早與她進入人生下一個階段;若是我當初沒有聽從父母的建議考取軍官。

 

會不會我現在也在為了那樣的一個夢想拼搏著?

 

 

 

「所有光陰賊的夢想,就是站在歷史的頭上,成為史詩,被人永遠歌頌。」

 

 

 

 

帷尊枕著長刀躺在月光下,臉上的光彩彷彿永遠也不會被任何塵埃蒙上,一派從容。

 

 

對話就這麼莫名其妙結束了,原本盤旋在心頭的樣怒也突然蒸發。

 

我莞爾看著帷尊,為什麼這個年輕人可以這樣彷彿對任何事情都無所謂的樣子,卻又彆扭的藏住自己很深的情感。

 

那是我無法理解的東西,我能做的,只有躺在他身邊,看著滿天月光。

 

 

 

小豬走上天台,我對他使了個眼色不要吵到帷尊。

 

 

睡了,帷尊就這麼睡著了,這個方才情緒激動的大男孩就這麼枕著他的刀睡著了。

 

小豬聳聳肩,一臉憨厚的點了頭,躺在我身邊,不到一會兒就開始呼呼大睡。

 

真是人才。

 

 

我一個快四十歲妻離子散的大叔,躺在兩個未滿法定成年人的年輕人中間。

 

 

 

 

 

 

我在他們的身上,看見了蕭邦的影子,看見了不屑這個世界的狂傲,看見了純粹無華的情感。

 

蕭邦的文筆很華麗,很典雅,很純樸,很放蕩,揉合多種情感於一體的寫作風格。

 

從《而那天的雨安靜的像場雪》中,我看見了他對笑蓉如小孩子般熱烈的情感,感受到他對於未來太遠不能一躍登天的遺憾。

 

 

我從帷尊和小豬的身上也看見這樣的特質,看見了我和笑蓉一直拒絕看見的…

 

「我要變成英雄......變成光陰賊的史詩......」

 

沉靜的月夜萬籟無聲,只剩帷尊在月光下的夢言夢語。

 

 

 

我也跟著閉上眼睛,睡了。

 

 

希望今晚,能再次夢見我和笑蓉未竟的婚禮,在蕭邦彈著鋼琴曲《夢中的婚禮》當作背景音樂。

 

 

她穿著白色婚紗,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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